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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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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設想兩人此刻是吵了起來。劉峰大概說不出我這麼刻薄的話,「一時婊子一世婊子」「生來下賤」,但我估計他會說「狗改不了吃屎」什麼的。劉峰罵人詞匯量不怎麼樣。從那以後,劉峰和小惠常常吵。發現小惠描眼線,他最受不了。有一次他在自己家裡抄家,把那支深藏的眼線筆翻出來,狠狠地給小惠畫了兩根眼線,邊畫便嘟噥: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我看人家大歌唱家化妝的時候,你還沒生下來!小惠對著鏡子照,嘻嘻笑,說劉大哥左手都畫那麼好,右手更不用說……劉峰畫完,把眼線筆和所有廉價化妝品從六樓扔出去,小惠的廉價衣服鞋子首飾一併扔出去,沒窗戶就這點有優越性,扔東西方便,當玻璃用的塑料薄膜撕個口子罷了。 小惠上去就撕咬扭打劉峰。劉峰一隻手,真打小惠不是對手。我們劉峰什麼肌肉素質?給我們那批女兵抄跟頭抄了七八年,稍一運力胸肌臂肌就跟活了似的,在他一層薄皮下預備突襲,三個小惠也把他怎麼不了。只是劉峰不還手,本著他的樸素信條,雞不跟狗鬥,男不跟女鬥。 小惠罵罵咧咧,到樓下撿起衣服鞋子,又爬上沒有裝欄杆的樓梯,回來了。兩人和好的先決條件是小惠不得再去酒店。劉峰一句樸素誓言:我吃糠咽菜都有你一口!小惠心想,老娘從老家來,就是不想吃糠咽菜。這樣想著,小惠眼睛鄙夷地看著熟睡的劉峰,將煙頭摁在他的假肢上。 我也能想像劉峰和小惠的好時光。兩人一塊兒開著突突突的三輪汽車到火山口地質公園,到白沙門公園,劉峰到處送書,小惠當跟屁蟲。買一個冰激淩,或者一串烤海鮮,劉峰自己不吃,看著小惠吃,那樣的滿足,帶一絲兒心酸,想到自己遠方的女兒,該是看著女兒這樣饞嘴才感到的滿足。他倆的好時光不少,包括到漁村吃漁民直接燒烤水族,那些放在火上還歡蹦亂跳的魚蝦,鮮美得可以用去定義「幸福」。吃了漁民燒烤,他們會去高速路大橋下,老方每天傍晚在大橋洞裡擺出長凳和折疊椅,卡拉OK機器接到一架灰頭土臉的電視上,卡車司機、漁民、社會閒散人員和可疑人員就聚過來,一塊錢一支歌地唱。 小惠不知道劉峰唱的是哪個世道的歌,她聽都沒聽過,什麼「雪皚皚野茫茫,高原寒炊斷糧」,什麼「風啊,你不要呼喊,雨啊,你不要嗚咽」……有次他點的歌「同志哥,請喝一杯茶」,老方找不到,他就拿著麥克清唱,跑調跑到雲天外,卡車司機都喊停。小惠喝點兒啤酒也會唱,她唱的時候,劉峰就癡癡呆呆地看著她。小惠不會知道,劉峰心裡怎樣批判她的唱:捏著嗓子,哈著氣,酸梅假醋,虛情假意,犯賤,真犯賤,你聽聽,鬧貓呢?現在的女人唱歌都是叫春。對於劉峰,林丁丁不唱,世上就沒有歌唱家了。 他跟那個會唱歌戀愛的丁丁,此生錯過了;此生他怎麼也沒想到會跟這個小惠發生一段緣。劉峰跟小惠確實有過好時光,最好在夜裡,在床上,他的心雖不愛小惠,身體卻熱愛小惠的身體,身體活它自己的,找它自己的伴兒,對此他沒有辦法。身體愛身體,不加歧視,一視同仁;他身體下的女人身體是可以被置換的,可以置換成他曾經的妻子,可以是小惠的姐妹小燕或麗麗。而一旦以心去愛,就像他愛他的小林,小林的那種唯一性,不可複製性便成了絕對。林丁丁是絕無僅有的。對丁丁,他心裡、身體、手指尖,都會愛,正因為手指尖觸碰的身體不是別人,是丁丁的,那一記觸碰才那麼銷魂,那麼該死,那麼值得為之一死。 我回到了北京定居之後,郝淑雯偶然打電話給我,一般在她發生喜劇悲劇的時候:股票漲了,跌了,跟老公分了,合了,再分。二流子到底不安分,賺了錢一半去賭,一半用在若干「小三兒」身上。郝淑雯跟他打了十年,落下二流子在北京的兩套房,原本是為豢養小三兒置下的。她租一套住一套,不算富有,衣食無憂而已。我此刻也經歷了婚姻慘敗,跟父母住在一起。一天我正抱著一個大西瓜從超市出來,手機鈴響了。我一手把瓜按在腰上,一手拿出手機,看到郝淑雯的名字。半年沒有她的消息,我摁了一下接聽鍵。 「告訴你個事兒,找到劉峰了。」郝淑雯說。 「哦……」太陽把停車場曬成了個巨大的餅鐺,我覺得自己給煎得吱吱作響,「待會兒給你打回去……」 「不行,你每次說待會兒打回來,從來不打!」 西瓜正從我的腰往胯上滑。我站成一棵歪脖子樹,聽她說了幾句劉峰的消息。其實,那年代那些人對於我,都是上輩子的事了。劉峰由南漂改北漂,一九九八年來北京,讓他開旅遊公司的侄子收容了,給雇員做飯,打掃辦公室,送機票車票,辦公室白天辦公,晚上一張折疊沙發拉開,就是劉峰的床。這就是侄子管吃管住的待遇,除此之外,一個月五百元工資,上三險,那點兒錢劉峰供老媽吃飯穿衣,供女兒上學。這都是我歪抱西瓜聽郝淑雯報告的。西瓜正從胯往我大腿上滾,郝淑雯建議我們叫上劉峰,聚一聚。在北京跟一個位距自己十公里的人相聚,簡直是世界上最艱難最漫長的旅行。我還是答應了下來,不然西瓜就要滾到地上了。 聚會地點是郝淑雯家。日子是星期六。進了門,我看見一座佛堂設置在玄關,牆上掛了兩幅唐卡,供著一盤火龍果和一盤橙子,佛龕下一邊一個大花盆,栽著兩棵金橘樹。剛上了香,半屋子的煙,客廳裡都辣眼,郝淑雯的兩居室像是一座小廟。 客廳裡已經先到了一個女客。居然是林丁丁。丁丁撲過來,抱著我直跺腳,撒嬌,嘴裡一個勁兒地「小穗子小穗子小穗子」。我看見伏在我肩上的頭燙了滿滿的小卷兒,小卷兒下的頭顱圓圓一個瓜瓢。丁丁落髮落得只剩這七十歲的髮型可選擇。她的臉還是相當嫩,圓眼睛還可以問「真的呀」。我問丁丁什麼時候回國的,她比畫著小手,告訴我她回來三四天了,每天早晨三點準時給時差鬧醒,叫我看看,她眼袋都下來了! 我跟著郝淑雯進廚房端果盤,問她是否瘋了,既約了劉峰,幹嗎約丁丁。郝淑雯小聲說,丁丁離婚了,在國外給人當了幾年保姆,最後找的這份工不錯,幫一個香港富豪看空房子,哪是房子,簡直就是一座城堡,每層一架大三角鋼琴,丁丁在裡面訓練愛國華人的孩子唱山歌民歌。 我們端著茶和水果剛進客廳,丁丁笑著說:「不就是說我嗎?還躲廚房說!」她把臉轉向我:「小穗子想知道我什麼?直接問我好了!」 丁丁比過去爽快,幾乎就是個潑辣女人,愛哈哈笑,嗓門兒又大又毛躁,過去珠玉般的圓潤喉嚨不知去了哪兒,反正有了點兒勞動人民的樣子。 其實我不是一點兒不知道林丁丁的國外生活。她嫁的那個開快餐店的潮州人讓她吃了三年的雞翅尖(因為快餐的炸雞翅不能連帶翅尖),也讓她包了三年餛飩和春捲(十個手指頭都皴裂了),還讓她看了三年他在豆芽雞蛋炒米飯裡加醬油(這是丁丁最看不下去的事兒,上海人哪兒受得了倒醬油的黑色蛋炒飯)。最後丁丁吃夠了看夠了,老闆娘不要做了,逃跑出來,她就讀的成人學校老師為她做主離婚,把離婚協議書送到潮州人的連鎖快餐店。 涼菜上桌時,來了電話。郝淑雯一聽就樂,對著電話說:「告訴劉峰,別為那一千塊錢躲著不見面呀!」放下電話她解釋,劉峰過去跟她借過一萬塊錢,用了十來年還上了九千。電話是他侄子打來請假的,說劉峰感冒,今天不來了。 「誰讓你告訴劉峰我來了呢?」丁丁不在乎地笑笑,「劉眼鏡兒的話,吃屎的把屙屎的還麻到了!」劉眼鏡兒是我們的首席中提琴手。丁丁學說他多年前刻薄郝淑雯的話,表示過去是她惹的事兒,該是她躲他的。過去林丁丁一句四川話不肯說,現在潑辣起來,四川髒話都說。說完她自己大笑,真是勞動人民了。 「丁丁,你過去是這性格嗎?」郝淑雯狐疑地看著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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