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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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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讓他去摸林丁丁,摸錯了吧?要不他不會給處理到連隊去。也不會丟一隻手。那只假手好可怕。一種……便宜貨的感覺,還用舊了,破了。你不知道,那麼多人摸過我,為什麼不能是劉峰?劉峰跟他們比,至少人品好多了。」 人品有什麼用?什麼叫好人?我們這些女人作為情人的那部分,對「好人」是瞎著眼的。郝淑雯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她把同情,善意,甚至崇拜都給好人,哪怕觸摸一把,也可以偶然想開,對好人慷慨一番,但激情愛情婚嫁,還是把好人關在門外。 二〇〇〇年,一個熟人托我到海口幫他辦事,在那裡住了三天。熟人是廣西人,在海口開發房地產惹了什麼禍,到美國是躲禍的。熟人或許奸商,或許有案在身,人卻不壞,尤其在美國用他自己不知什麼來路的錢贊助了許多窮苦藝術家和癟三電影人,因此間於那兩者之間的我跟他就淺淺有了點兒交道。熟人的弟弟是海南地頭蛇,退伍老兵,服役期在老山貓兒洞度過,又因此我們見面就不生疏。他招待我海口一遊。不管遊哪裡,我不知怎麼總想到,此地是劉峰和他的小惠姑娘過過小日子的地方,於是我想像力起飛了。那是十月,晚霞一收,天好月好,我來到郝淑雯提到的髮廊雲集的一帶。髮廊早過了鼎盛時期,一些硬撐著的門臉,連粉紅色燈光都髒兮兮的。 但路燈下還是有些曲線不錯的影子,如同一縷縷香魂。一有轎車開來,減速或停下等綠燈,她們就上去問路,要麼搭訕,說還以為是某某某的車呢,看錯了,不好意思。我在一個曾經髮廊昌盛的街上,找了個小餐館吃消夜,向老闆打聽劉峰,老闆說不認識。老闆在海口十五年,開了六年出租車,於是我問他可認識小惠,他想了想,反問,是叫惠雅玲的川妹子?我說只知道她叫小惠,姓惠。那就是惠雅玲,惠不是大姓,河南到海口才碰到這一個,河南老闆說。聽小惠那幫姐妹說過,小惠過去有個單臂老闆包養她,從髮廊退役了。還聽說單臂老闆歲數一把,不掙啥錢,不過是斯文人,做書報買賣的。我想,那就是劉峰沒錯了。可憐劉峰那也叫老闆,開的三輪汽車被城管收繳都拿不出錢去贖。後來呢?我問河南人。後來嘛,單臂老闆破產,惠雅玲從老闆那兒得了點兒錢,做了大高鼻子,大雙眼皮,成了升級版了,生意都做五星級飯店的客人。 我突然意識到,劉峰借了郝淑雯一萬元不是去贖車,而是贖他自己;他把那一萬元給了惠雅玲,就從小惠身邊抽身,離開了海邊漁村。一萬元劉峰分十年還,於是小惠的高鼻樑雙眼皮就等於在郝淑雯的小銀行做了按揭。河南老闆說,再後來小惠攢了一筆錢,在四川老家的鎮上買了房,當上了單親媽媽。前兩年她回過海口一次,牽了個六歲小丫頭。惠雅玲說她要供女兒彈鋼琴,上貴族學校,長大做跟她惠雅玲完全不同的女人。看來郝淑雯無意間通過劉峰投資的美麗產生的利潤不小,按揭的高鼻樑雙眼皮,以及房子,女兒,未來那個彈鋼琴的女「貴族」。 從小餐館出來,接近子夜。小惠有大志向,要女兒做跟她小惠完全不同的女人。劉峰曾經也有志向,要小惠做完全不同的小惠。劉峰逼娼為良,卻半途而廢,讓小惠從良的還是萬惡的金錢。但把從良的種子播撒到小惠年輕蒙昧心田的是劉峰。 此刻海口對我顯得多陌生啊。劉峰的戰友把老實巴交的劉峰招到這個陌生地方,他跟小惠那兩三年小日子還好吧?是怎麼開始的呢? 一天夜晚,劉峰瞥見小惠在路燈下站著,穿了件皺巴巴的連衣裙。小惠認出了三輪小汽車,叫了一聲「劉大哥」。劉峰一隻手把方向盤打了幾把,三輪小汽車突突突地掉了個頭,回到小惠旁邊。小惠的下眼皮畫了兩道濃黑的眼線,因此她看誰都像翻白眼。二十一歲的小惠,不好看,還用妝容蓋掉了難得的青春光潔。小惠來海南已經五年,劉峰給她上班的髮廊附近的書亭供書,常見小惠下午蹲在馬路牙子上刷牙,就那樣被她叫成了「劉大哥」。 後來小惠單幹了,不願讓髮廊老闆白吃甜頭,劉峰偶然在三流賓館門口的路燈下看見她。他從小汽車裡對她說,要下雨了,下班吧。小惠迎上來,笑笑說一個生意還沒做呢。劉峰看著她,還做生意呢,雨要來了。他看著她的連衣裙,大概是撿別人的,包臀的裙擺短得臉不要了,命都不要了,胸口扣子丟得精光,裡面別了個大別針,使她看上去雞胸駝背。一輛皇冠轎車過來,停在紅綠燈路口,小惠飛奔上去「問路」或者「搭車」。 劉峰看見她黑色長襪勾破了,拉出一道天梯從大腿直至腳踝。轎車裡扔出個煙頭,小惠閃開。皇冠怒吼一聲飆出去,小惠轉過身說,劉大哥,上回借你的雜誌給小燕借走了。劉峰可憐小惠,「問路」差點兒挨了煙頭,女孩兒家一點兒面子都沒了,還要跟劉大哥裝不在乎,突兀地就說起雜誌來。劉峰心裡不知怎的冒出林丁丁來,同是二十歲出頭,丁丁一身筆挺毛料軍服,風華絕代的獨唱女兵。劉峰對小惠說,雜誌反正是舊的,你們傳著看吧,至少多識倆字兒。劉峰要走了,小惠又問,帶煙了嗎,劉大哥?我不抽煙。他掏出兩張一百元,遞給小惠:馬上要下大雨,哪兒還會有生意?回去吧。說著他人已經進了螺螄殼一般的駕駛艙。 等劉峰的小汽車開了兩個街口了,大雨夾著雷電橫著來了。他再次掉頭,心裡擔憂得怪誕;他擔心小惠眼皮下兩道濃黑的眼線給雨越抹越黑,再「搭車」要讓人當鬼打了。他回到小惠站崗的路燈下,小惠不見了。他開著小汽車在附近幾條街道和巷子裡尋找,發現小惠赤腳站在一家小超市門洞裡,眼線化成幾道黑眼淚,人鬼之間,一隻手裡拎著鞋,另一隻手拿著一隻鞋跟,三寸的鞋跟在榕樹的老根上磕掉了。上了車,劉峰問她住哪兒,遠不遠。小惠說今晚要上劉大哥家借宿一夜,她同屋的老公從四川來了。劉峰無話,心裡溫軟又噁心,這麼個可憐東西。哪怕只小野貓,這麼大的雨也要給它個躲雨的地方吧? 劉峰讓小惠住在他臥室,自己睡在封閉陽臺上,跟賣不出去的盜洋人版的《人體藝術》《性的詩篇》睡了一夜。早上劉峰出門上班,留給還在睡覺的小惠四百元錢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的幾句話是小區裡開辦的「寇媛美甲訓練班」在招人,學費三百,剩的一百元夠她付半月地下室房租,小區內就有人短租這種地下室。 小惠沒有把錢花在學徒上。人和錢都不見了。劉峰扭頭也就忘了有過這麼個雨夜,小惠唯一的雁過留痕是那雙黑色長絲襪。絲襪落在他一居室小公寓的廁所角落。他用兩個手指把它提溜起來,農民女兒兩條結實粗壯的腿形還在裡面,好比那雙腿褪下的透明殘破的黑膜,脫線從臀部直到腳後跟。就像提溜蛇皮那樣,他把它提溜到垃圾桶裡。 劉峰又見到小惠,兩人都失去了早先明朗簡單的態度,誰也不理誰了。 再次跟小惠近距離接觸,是四個月以後。劉峰的老戰友跟人經營了一個狗場,培養訓練名犬。海南治安成問題,據說一隻純種德國狼狗可以賣到二十萬。戰友把售書生意全部盤給了劉峰。接下生意,劉峰發現戰友虧空到幾乎破產的地步。還了欠債,劉峰住不起原先的一居室公寓,搬到一個寫字樓裡,辦公居住合一。寫字樓還沒收工,就被租出來。窗是有窗沒戶,門是有門沒扉。後來租戶們發現樓永遠收不了工,因為開發商因地皮產權在跟當地村民打官司,而且這種建築是有名堂的,叫作爛尾樓。二月的一個下午,也是雨天,劉峰回到家,發現門口走廊上牽起一條鐵絲,上面著濕淋淋的衣物,鐵絲下蹲著一個姑娘,正在洗一個大塑料盆裡的床單。衣服床單都是劉峰出門前放在門口的。劉峰走近,女子回過頭,他差點兒沒認出來,因為那兩隻眼睛下一貫的濃黑的眼線沒了。小惠回頭笑笑,說「順路」來看看劉大哥。 小惠這天也像是撿了或者借了別人的衣服,一件不男不女的黑西裝,至少大了三個號碼,裡面一條牛仔背帶裙,胸口繡著大娃娃,圓滾滾的腿肚子一看就是翻山越嶺的祖宗八輩遺傳給她的,一鼓勁就出來兩個鐵蛋兒。小惠就是頭髮好,可以頂在女大學生、女白領、女明星的頭上,梳成什麼式樣都給她加分。白天的小惠基本像人,不像鬼。 小惠這次聽了劉大哥的話,到「寇媛美甲訓練班」報上了名,合格結業並願意留在「寇媛」美甲美容連鎖店的學徒,那三百元報名費就全免。 劉峰和小惠就這樣開始了小日子。劉峰教會了小惠做簡單飯菜,讓她學會夜晚睡覺早晨起床,讓她開始讀報和停止畫眼線,讓她說話減少夾帶「老娘」。美甲班小惠上了一個禮拜就要退學,說讓她實踐的免費客人好幾個香港腳,怕腳氣傳到她手上。劉峰同情,也同意小惠改報「花卉速成班」。這個班高雅,結業了能到五星級酒店應聘,酒店天天更換花卉造型。又是一周,小惠的困境是起不來床。 花卉學習班每天早上開課早,為了節省成本,學生每天清晨五點就要到城郊路口買花農的便宜鮮花。花卉班學生絕大多數是家庭主婦,四五十歲,跟開發海南的丈夫來了,朋友和親戚沒法帶來,因此錢多時間更多,結業不奔著五星級賓館招聘。小惠在班裡孤立而寂寞,學雜費又昂貴,鮮花每天要買,還得四點多起床去買,跟劉峰說不忍心用他掙的錢去上那種華而不實的課,再說她注意到所有酒店大堂,插的都是假花。劉峰問她,什麼時候去酒店的?小惠趕緊改口說,哦,過去去的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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