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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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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現在單身?」 劉峰含混地笑笑,說就算吧。 郝淑雯於是明白他不是完全單身,闖海南的男人哪能徹底單身?那麼多「大膽地往前走」的「妹妹」也不答應。走出這家餐廳,天一黑路燈下都站著全國各地大膽走來的妹妹。劉峰的賣書生意還要靠那些髮廊的妹妹們眷顧。劉峰由於做書的買賣,不得不讀一些進貨出貨的書,因此也常常會推薦些意義高尚些的書給妹妹們看。而且意義稍微高尚的書也最難出手,一兩塊錢一本也賣不出去,他就把這類書借給妹妹們看,還勸她們,髮廊飯吃不長,讀了書將來可以找正經飯碗。郝淑雯聽到這裡哈哈大笑,劉峰混成這樣還不忘了做好事。她說她的地產開發商丈夫都罵海南錢難掙,你劉峰怎麼掙得著錢?劉峰說他就一個女兒和一個老媽,掙的錢寄回老家還是經用的,養得活她們。那一頓飲茶還是快活的,除了提到丁丁的那一瞬。 郝淑雯告訴劉峰,丁丁第二次結婚,嫁到澳大利亞去了,新買了一輛本田轎車,剛給她寫過一封信,她在皮包裡翻,要把丁丁的照片翻出來給劉峰看,剛找到丁丁的相片,嘴裡還在嘟噥說丁丁不知怎麼會買一輛土黃色的車,從來沒見過那種顏色,抬頭間瞥見劉峰的臉,他曬焦的臉灰了一下,眼睛突然橫了她一下,似乎是斥責,也似乎在求饒:好好的,又提丁丁幹啥?於是郝淑雯把照片又放回包裡,意識到劉峰的心真是殘了,那塊為丁丁落下的傷,是永無指望長上了。 兩人分手前,劉峰口吃吞吐,憋紅臉和脖子,向郝淑雯借錢贖回那輛三輪汽車,沒車生意更沒的做。郝淑雯馬上從包裡掏出一萬元給他。劉峰要了小郝的地址,說書出了手就把錢給她送家去。小郝逗他說,不還錢也能來家裡坐坐嘛,她給他包真正的北方餃子,南方人那餃子也能叫餃子?劉峰也留下了他的地址,說他就住在海邊上,這些年倒是學了漁民做魚的兩手,等著給小郝亮亮手藝。 郝淑雯回到家跟丈夫開口,要他給她老戰友一個飯碗。他丈夫問她,此人能幹什麼?她心想,兩隻手的劉峰能幹著呢,什麼活兒都一摸就會,但眼下只剩了一隻手,推吸塵器拖地板都難。她向丈夫擔保,她這個老戰友絕對是個好人。好人是什麼人?她老公鄙夷地笑著說,他公司可沒有閑飯給好人吃。她說難道他公司裡吃閒飯的還少了?老公說,不少,你郝淑雯頭一個吃,吃的還是海參鮑魚花膠的閑飯。她說,也不知道是誰,追在後面好幾年,哭著喊著非給老娘這碗海參鮑魚閑飯吃!不吃還不行,那就要跳河上吊!老娘稀罕吃這碗閑飯?不脫下軍裝,在文工團混到死國家也得發飯票!郝淑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跟丈夫說話就形成了這種連諷帶罵的風格。 對罵一場,丈夫還是鬆動了,說公司養了兩條看門的狼狗,缺個喂狗遛狗的,就讓那個劉峰叔叔管狗吧。工作有了,劉峰卻沒了。郝淑雯打他手機,對方停機。她只好開車按劉峰給她留的地址去找。他住的地方已經不屬海口城區了,在海邊不假,但房是漁民出租的自建房,牆都不直,讓海風刮斜了似的。房主說劉峰一個月前就搬走了。郝淑雯算了算,發現劉峰借她錢的時候,就打算要搬家和停機了。 郝淑雯想找劉峰的鄰居打聽他的去向,但左鄰右舍都鎖著門。房東說上面定期檢查衛生,今天是檢查日,他的房客都鎖門躲出去了。郝淑雯的車好,房主提出坐她的車去找那些躲檢查的房客,其中必有人知道劉峰的下落。在一個便利店後面,他們找到了正在打麻將的一夥女人,房主說她們都是劉峰的鄰居。郝淑雯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幫幹什麼的女人。上面要檢查的,不只環境衛生,還有風化衛生,不衛生的,就要拿錢對付檢查。女人們一張口,能盤點半個中國的方言。 女人中還真有認識劉峰的,或者該說認識劉峰女朋友的,但誰也不肯細說。等郝淑雯鑽進汽車,其中一個女人跟隨出來,對她打個手勢。郝淑雯降下車窗。女人用四川普通話說,聽消息一千塊,帶路另算。郝淑雯讓她坐進車裡,鎖了門,開了五六百米,確認沒人跟上來砸車打劫,才拿出一千元,要先聽聽消息。女人告訴郝淑雯,劉峰在這裡只住了三個月,是跟著小惠搬來的。劉峰女朋友姓惠,早先是個髮廊妹,劉峰借書給小惠看,教育她學知識學手藝,就算吃不上燒腦筋的飯,吃手藝飯總有的吃,哪怕一碗粗茶淡飯,是乾淨的。開始劉峰生意不錯,劉峰養了小惠兩年,後來劉峰的生意賠了,房子也租不起了,小惠就把劉峰帶到這裡來住。劉峰知道小惠又偷偷聯絡原來的客人,翻了臉,走了,小惠跟著也搬了家。 郝淑雯聽完消息,一句話說不出,更沒胃口讓四川女人給她帶路去找劉峰。開車回家的路上,郝淑雯勸自己別難過,海南還算沒讓劉峰徹底墮落進去,他不成功地教育改造了一個妓女,至少讓那個叫小惠的四川女子從良了兩年。 就在這期間,我跟郝淑雯在深圳相聚。 「我覺得我好像欠了劉峰什麼。」說完她又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後來我們幹嗎都那麼對他。為了林丁丁。咱們好像都欠了劉峰什麼,他對咱們哪個人不好?就為了丁丁,我們對他那樣。」 我們幹嗎那麼對劉峰?真是為了林丁丁?突然間,就在郝淑雯家四壁無物卻金碧輝煌的客廳,挨著落了一層薄塵的大鋼琴,我好像明白了。其實當時紅樓裡每個人都跟我一樣,自始至終對劉峰的好沒有信服過。就像我一樣,所有人心底都存在著那點兒陰暗,想看到劉峰露餡兒,露出蛛絲馬跡,讓我們至少看到他不比我們好到哪兒去,也有著我們那些小小的無恥和下流,也會不時產生小小的犯罪感,偷炊事班一包味精,或在公共游泳池裡擦一下女孩兒身體等等之類。因此我們一面享用劉峰的好心眼兒,一面從不停止地質疑他的好心眼兒。劉峰跟我們,是存在於同一個三維空間,具有同樣的物質分子密度,他怎麼可能比我們好?還好那麼多? 我從最開始認識劉峰,窺見他笑得放肆時露出的那一絲兒無恥,一絲兒賴,就下意識地進入了一場不懷好意的長久等待,等待看劉峰的好戲:只要他具有人性就一定會演出好戲來。在深圳郝淑雯的豪華空洞的別墅裡,我這樣認清了自己,也認識了我們——紅樓裡那群渾渾噩噩的青春男女。我想到一九七七年那個秋天,紅樓裡的大會小會,我發現不止我一個人暗暗伺候劉峰露餡兒,所有人都暗暗地(也許在潛意識裡)伺候他露出人性的馬腳。 一九七七年夏天,觸摸事件發生了,所有人其實都下意識松了一口氣:它可發生了!原來劉峰也這麼回事兒啊!原來他也無非男女呀!有關劉峰人性人格的第二隻靴子,總算怦然落地,從此再無懸念,我們大家可以安然回到黑暗裡歇息。劉峰不過如此,雷鋒呢?失望和釋然來得那麼突兀迅猛,卻又那麼不出所料。假如觸摸發自於另一個人,朱克,或者劉眼鏡兒、曾大勝,甚至楊老師、強副主任,都會是另一回事,我們本來也沒對他們抱多大指望,本來也沒有高看他們,他們本來與我們彼此彼此。 那天夜裡我聞到郝淑雯家有一股陳舊的方便面氣味。這麼富有豪華,可女主人天天吃方便面。消極還是潦草?不得而知。 小郝沉默了,我四顧著,看哪裡該掛張畫。找不出地方來,因為雖是空空的牆壁,牆面一塊塊的軟包裝,可以隨時改門臉做卡拉OK歌廳。軍二流子的審美趣味,以及他對豪華的夢想……一旦發現英雄也會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會格外擁擠。我們高不了,我們要靠一個一直高的人低下去來拔高,要靠相互借膽來體味我們的高。為什麼會對劉峰那樣?我們那群可憐蟲,十幾二十歲,都缺乏做人的看家本領,只有在融為集體,相互借膽迫害一個人的時候,才覺得個人強大一點兒。 當時我沒有參與迫害,是因為我心不在焉。一九七七年十月,紅樓外許多大事新事在發生,大學招生,私授英語,第一批海外留學的人悄悄走了,街上出現了布拉吉,我的戀愛視野,早就越過紅樓老遠老遠…… 郝淑雯輕歎一聲:「看到他的假肢,還破了個洞,我心裡挺堵的。想不出來,那個洞是怎麼弄出來的。他自己拿煙頭燒的?還是別人?是不是他那個女朋友小惠?……你知道,我請他吃飯那天,我到得早,看見他老遠騎著單車來了,一隻手握把,假手擱在褲兜裡,車騎得飛快,從落地窗前面騎過去,又騎過來,可能是不敢確定,我會請他到那麼豪華的地方飲茶。他一隻手,把單車騎得飛快。他走的時候,不知道我一直在他背後看他……」 她的心原來是柔軟的。 「你知道我當時想說什麼?我想說,劉峰你真傻,摸錯了人,當時要是摸我,保證我不會叫救命。」 我很吃驚,但我沒有表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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