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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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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淑雯的看法是這樣:假如丁丁當時從了劉峰,劉峰就不會被處理下放,也就不會被送上戰場,也就不會殘廢,領二百八十元殘廢金給山東老家的梆子劇團看大門。說不定現在劉峰已經是文化科劉副科長,最差也是個組織部劉幹事,跟丁丁過上了殷實溫馨的小日子,每天拿牛奶接孩子做小灶,劉峰那麼能幹,做什麼都有手藝,大幸福創造不出來,小幸福天天發生,有什麼不好呢?都是因為她喊救命,把劉峰給喊到伐木連去了,把劉峰那只手給斷送了,現在的單臂劉峰,打沙發的手藝肯定更高超嫺熟,可是手沒了。 郝淑雯最終沒有擺脫那個「表弟」,跟他結了婚,生了個兒子,或者流程反過來,先懷上兒子,才結了婚。一九八三年,他脫了軍裝,去深圳做買賣,一年就闊起來。我想,是因為英雄無用武之地,時代不同了,他在當時養精蓄銳積累的能量,便得到了正面發揮。原來我以為,在正經事之間遊逛就是不幹正經事的人,就叫二流子,現在發現人家的遊逛就是幹正經事的預備期,是給自己的精力和時間做風險投資,身上的不安定因素正是最可貴的開拓闖蕩精神。抑或成功地做生意本身就需要些闖蕩的素質,更可能是社會上的價值觀顛倒了,把能掙錢的直接尊為老闆。 總之郝淑雯的丈夫有一種開拓墾荒者性格,像開墾新大陸的荷蘭人、英格蘭人、愛爾蘭人那樣,信念就是「哪裡有麵包哪裡就是祖國」,也像美國的西部開墾者一樣,信念就是「假如在你所待的地方待不下去,那麼往西走吧」(他的例子是往南走)。郝淑雯的丈夫在八十年代是內地到沿海地區的第一批墾荒者,等大家都納過悶兒來投入墾荒時,這位丈夫已經做成了電子產品的老闆。總公司分公司,一兩百員工。郝淑雯那次跟我通電話說,她也要跟她家老闆去南方了,人家深圳多先進知道嗎?廁所都叫洗手間,洗了手不用往手絹或褲子上擦,往機器下一伸,機器自動給你吹幹,幾秒鐘! 等郝淑雯在南方給我寫信時,林丁丁又嫁了人,跟那人出國了。林丁丁請她姨媽再次出山,給她開出對象的條件例單,頭一項就是出國人員。她前夫拋棄她,原因是她不具備出國家屬的資質,於是她遠嫁海外便有一層「在哪裡摔倒就在哪裡站起來」的意思。丁丁的現任丈夫隨家庭移民澳洲,兄弟幾個開了幾家中國連鎖快餐店,丁丁做上了現成的老闆娘。 林丁丁出國的時候,已經沒多少中國都市人嚮往出國了,好兒女都是志在南方,都往南方奔,來得及帶的只有行李,連家眷都來不及帶,人人都方便開採第一桶金,但他們比郝淑雯的丈夫,到底晚了一大步。 第十四章 一九八九年十月,我出差去廣州,又轉火車,想順便見識一下正實踐中國人致富夢想的深圳。我剛走出火車站,小皮包帶子在我肩頭火辣了一下,再一看,皮包已在二三十米之外,以時速一百公里的速度離我遠去。摩托騎俠車後馱了個十來歲的孩子,孩子下手的力道和速度以及驚人的准度,都說明這是他慣常的謀生技巧,開採第一桶金的手段之一。我沒了錢,也沒了地址,不知怎樣尋找郝淑雯家。在馬路上流浪一會兒,找到一個交通警察,由他幫忙找到最近一家派出所,用派出所的電話給郝淑雯家打了電話。 二十分鐘後,郝淑雯出現在派出所。她由於發福顯得越發高大,把派出所小小的接待室占得滿滿的。見面她就數落我:怎麼不把皮包帶子抓緊一點兒?到深圳來的人誰都知道把皮包背在不靠馬路的那一邊肩膀上。郝淑雯還在用數落表達她對我的慰問和撫恤,說深圳人看見你這種傻頭傻腦東張西望的東西,不搶你搶誰? 跟著郝淑雯到了她家。家很大,人很少,兒子住宿學校,老公常駐海南,海南又成了墾荒者們的西部。深圳對於郝淑雯的老公,已經不再是冒險家的樂園,他的開拓和闖蕩精神又變成了不安定因素。 在郝淑雯家住下的日子,我發現跟她談當下談未來都沒了話題,我們只能談過去。過去那些人和事,重複地談,重複地笑,談多了,故事都走了樣。記憶本身也是活的,有它自己的生命和成長,故事存在那裡面,跟著一塊兒活,一塊兒成長,於是就都不是原來的模樣了。可是誰又能保證事情原來的模樣就是它的真相?比如何小嫚的精神分裂,病發時她反復念叨的一句話就是「我離英雄還差得很遠」,似乎是心靈遭壓迫太久,榮譽來得太突然太猛烈,她喜極而崩潰,是樂瘋的,但我覺得這不一定是事物的全部真相,可能只是一小部分真相。小嫚成長為人的根,多麼豐富繁雜,多麼細密曲折,埋在怎樣深和廣的黑暗秘密中,想一想就覺得無望梳理清晰。 我寫下的有關她的故事,只能憑想像,只能靠我天生愛編撰故事的習性;我有個對事實不老實記憶的腦子,要我怎麼辦?只能編。我和郝淑雯成天地談我們談過無數遍的人和事,誰也不指出對方對事實的不忠實。劉峰被我們談一次就變一點兒樣。郝淑雯告訴我,她在海口見到了劉峰,請他吃過一頓飯,借過錢給他。原來劉峰也到南方來了,做圖書生意。我想,既然普通戰士都能搖身一變而成為老闆,劉峰生性勤懇,只剩的一隻手做手藝活兒困難,但做生意應該不耽誤。讓我不適的是,我們寫書的知道寫書掙錢不易,做書生意跟摩托上的孩子搶我皮包,大致一回事。 根據郝淑雯對劉峰的描述,我對八十年代末的劉峰是這樣想像的:劉峰在書商手裡批發圖書,再單手駕駛三輪汽車,把書送到各個攤點。他碰到郝淑雯那天,正好在白沙門公園門口的最大攤點被查封。一個專門翻譯外國言情小說的翻譯家到海口旅遊,同一天在農貿水產市場,服裝市場,立交橋下,髮廊聚集的街道發現了他譯作的盜版。翻譯家舉報到了城管,城管收繳了書攤上的書籍以及劉峰運書的三輪小汽車。 劉峰跟郝淑雯本來不該碰上的,兩人的社會相隔無數層次。假如那天劉峰不去找城管頭頭討要他的三輪汽車的話,假如那天郝淑雯不是到同一條街上的俱樂部去找打牌打了兩天兩夜的丈夫的話,假如劉峰不是在俱樂部對面等待城管頭頭從洗浴房出浴的話,假如不是郝淑雯的老公打發她回家取現金付賭債的話,假如不是劉峰等絕望了跟攔阻他的洗浴房門衛大聲爭起來的話,他們倆都不會碰面,就是擦肩而過也會錯過去。 劉峰的山東口音普通話是我們所有人耳熟能詳的。那口音給我們做過多少次思想工作,向我們多少次地轉達團支部提出的「不足」,多少次指出改進的「希望」,多少次對我們說:「人家何小嫚咋了?洗臉洗澡用一塊兒毛巾咋啦?身上有汗味兒咋啦?你們咋就看不慣人家,老欺負人家呢?」多少次的毯子功課堂上那口音沖著助跑起范兒的我們低吼:「預備——走!——好嘞!」就是劉峰不在了,他的嗓音都還會在我們記憶裡活下去。因為我們在劉峰離開我們後才逐步明白,那嗓音那口音發自一顆多麼老實巴交純樸善良的心底。郝淑雯是順著山東口音看見劉峰的。 劉峰身上一件翻領短袖衫,胸前帶幾道彩色杠杠,把他原本發達的胸大肌撐得更雄壯。洗浴房大門外的燈光下,劉峰的一隻假臂很明顯。等郝淑雯過了馬路,看到那假臂的塑料質地已老化,一個小洞眼就在肘部,像是香煙頭燙的。郝淑雯眼睛一熱,叫了劉峰一聲。劉峰轉過身,看著富態高大的女人,笑了笑:「小郝。」他好像一點兒也不吃驚。 這天郝淑雯急著回家取錢救老公的駕,劉峰也不在重聚的狀態上,兩人留下了各自手機號碼就匆匆分了手。第二天郝淑雯打電話約劉峰到一個酒店的餐廳飲茶,劉峰還是前一天的裝束,但翻領短袖衫被洗過也熨得很挺。在文工團時,劉峰就會用鋁飯盒裝開水熨燙軍裝。郝淑雯注意到他的短袖衫胸前有鱷魚Logo,她還注意到,他牙齒不如過去白和整齊。生活的檔次首先從牙齒的健康體現。他從老家來到海口三四年了,是一個老戰友鼓動他南下的,老戰友跟他一塊兒上過前線,先他一步闖蕩海南,說南方機會多。 郝淑雯問:「那你覺得機會多嗎?」 劉峰笑笑。接下去他才把前一天汽車被城管收繳的事說出來。這是他買的第三輛三輪卡車。城管把收繳的各種車賣到黑市,以此賺外快。我們都知道劉峰在老家成了親,妻子是長途汽車上的售票員,有一個女兒。郝淑雯問劉峰,老婆孩子是不是跟他到海口了,他說妻子跟別人跑了,他到海口的第一年,妻子就提出離婚。長途汽車上認識男人的機會多,哪怕其他條件不如劉峰,至少四肢齊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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