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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何小嫚從凳子上站起來,真的晃悠一下。她的意思似乎是,既然大家都頭暈,她就只好頂下小戰士的光榮崗位吧。

  我們這些龍套演員陪著主演何小嫚排練一下午。那是一座露天舞臺,就著山坡的高度搭建,十月就早早進入了嚴寒。我們像一個個蒸汽火車頭,嘴吐白氣,呼呼直喘地陪著她熟悉每個位置,每個隊形,每一處銜接。

  晚上演出前,我們聽見台下嗒嗒的馬蹄聲。從大幕縫隙看出去,看到兩千名騎兵整齊入座,座位就是他們胯下的戰馬。我們從來沒見過如此的觀眾席,不只振奮而且恐懼,都不由自主地想,演出中萬一驚了馬,被鐵蹄踏成肉醬的將是誰們。

  何小嫚坐在炭火邊看我們活動足尖。郝淑雯催她起來一塊兒活動腿腳,別像第一位小戰士那樣還未出征就倒下了。

  她說她反正已經倒下了,正發高燒呢。郝淑雯把衛生員找來,在她額頭上摸摸,是燙的,可她一直烤著火。體溫計可以做證,五分鐘後從她腋下拿出體溫計,衛生員說:咋的了,何小嫚高燒三十九度七!我們頓時亂了:何小嫚是我們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小戰士了,而這個舞蹈沒有小戰士就沒得玩兒了。帶隊的團長很快來到何小嫚身邊,看衛生員喂她姜湯,何小嫚吞一口,他的喉結沉重地動一動。何小嫚是這天夜裡的月亮,包括團長在內的我們都是星星。楊老師建議,今晚取消這個小舞劇,讓何小嫚休息一晚。

  團長說:「別扯了,取消哪個節目這個舞都得跳!」

  團長歲數並不大,也就三十三四歲,早先是連隊的文藝骨幹,特別善於鼓動。他的情緒從激揚轉為悲壯,說騎兵和軍馬浴血奮戰幾十年,立下汗馬功勞,現在他們在我軍歷史上就要被永遠取消,這個《軍馬和姑娘》的舞蹈是對他們的歌頌,紀念,也是永別。團長的眼睛不對勁了,因為有了淚。

  團長來到何小嫚面前,蹲下來,像大人對待孩子:「小何同志,堅持就是勝利,騎兵戰士們會記住你的,會感激你的。你不是在為你自己演出,也不只為我們團演出,你代表的是要繼續在我軍存在下去的全軍,向他們致以最後的敬禮!」

  何小嫚在這樣的徵召下,站了起來。

  那個舞蹈開演之前,團長走出大幕。我們都蒙了:團長難道親自當報幕員?團長對著近兩千騎兵和戰馬說:「騎兵同志們,下面這個節目,是我們專門為騎兵這個最勇敢的兵種創作的。」大家想,團長這個「我們」的範圍,扯得有點兒大,舞蹈明明是上海舞校創作的,我們只是拷貝來的。團長接下去說的,更讓我們覺得他在「扯」了。他說扮演主要角色的何小嫚是我們的優秀舞蹈演員,這位小同志將帶著四十度高燒上臺,如果她倒在舞臺上,請英勇的騎兵指戰員諒解,因為小何同志繼承了騎兵同志的光榮傳統,輕傷不下馬背,輕傷不下火線。

  台下掌聲口哨聲戰馬嘶鳴聲,何小嫚刹那間成了騎兵獨立團兩千人的掌上明珠。她站在出場位置上,感覺著命運的轉折就是這麼妙,這麼迅疾,這麼毫無預示。她也玩味著當主角的感受:當主角真好,當掌上明珠真好。

  整個舞蹈跳下來,何小嫚相當爭氣,除了跑錯兩次隊形,並沒有像團長擔心的那樣「倒下」。騎兵團首長上臺來接見演員,真把二十二歲的何小嫚當成小戰士了,在她腦袋上又摸又拍。大幕剛拉上,何小嫚就倒下了。

  當夜我們奉團長的命令輪流值夜,保障何小嫚隨時有水喝,隨時上廁所,發生危險隨時得到急救。團長說保障何小嫚就是保障我們整個演出。看看小嫚的演出引起了怎樣的感動?宣傳效果多大?繼續保障何小嫚的「輕傷不下火線」形象,就是繼續傳播軍委首長對騎兵們的撫恤和關懷。

  何小嫚的體溫一直不退,也一直不變,恒定在三十九度七。衛生員開始焦慮,認為她體內一定有可怕的病毒作祟。何小嫚輕傷不下火線,病毒更是不下火線,再堅持下去,那就不是「輕傷」了。第四天,我們轉移到軍馬場之後,衛生員把何小嫚送到了場部醫院。這個場部醫院是方圓百里最先進的醫院,設備比成都人民醫院都新。衛生員把何小嫚扶進急診室,急診護士順手把一根體溫計插入何小嫚衣領。五分鐘後,當何小嫚交回溫度計時,護士看都沒看溫度就說錯了。

  衛生員問她什麼錯了。急診護士說溫度計錯了。衛生員看了一眼溫度計的刻度,說沒錯啊,量出三十九度七來了,證明溫度計很准。急診護士像是特別忙,急匆匆往門外走。衛生員緊跟上她,問她錯在哪裡。護士說,這個戲法場裡的知青牧工都會變,在這裡是老掉牙的老節目。兩人現在站在急診室外的走廊上,護士指指熙熙攘攘的病號人群說,知青泡病號,什麼點子想不出來?衛生員還在糊塗,請她點撥得明白些。護士拿起那根溫度計,又從她白大褂口袋裡拿出一根溫度計,要衛生員比較。衛生員比較出來了,一根溫度計的杆子是圓的,另一根是三棱形的。

  「喏,三棱形的是我們醫院的,圓的是你們帶來的。三棱形是新產品,我們剛從上海採購回來的。就是為了對付騙病假的知青。」護士說。

  護士把這個裝病「戲法」的秘訣連說帶表演地演示了一遍:裝病者腋下本來夾著一根做了手腳的體溫計,你想要多高的體溫就能多高,然後在胳肢窩下玩個調包,把「發燒」的體溫計跟醫院的對調。看著衛生員漸漸開竅的臉,護士接著說,太簡單了,身邊有個暖壺就行,把壺蓋一開,體溫計壺口熏半秒鐘,溫度就上來了,要是「燒」發得太高,上了四十二度,就往下甩甩。沒有暖壺?茶缸子也行;連茶缸也沒有?用手搓,摩擦生熱,搓得得法,幾秒鐘也能把溫度整上去。

  護士在急診室就把團長電話要通了。團長聽了何小嫚的體溫作假案之後,只是嗯嗯地答應著,一句指示沒給。對這麼無恥的裝病者,衛生員倒是有太多廉恥心,不好意思揭穿了,可是誰來揭穿呢?

  團長低聲說:「暫時不要揭穿。」

  衛生員問為什麼。團長命令她保密,以後會跟她好好解釋。我們十八歲的衛生員差點兒抗命,在電話上要求團長立刻解釋。衛生員的上級是軍區門診部部長,她隨隊保健間接受我們團長領導,抗命也是間接抗命。她說假如讓何小嫚繼續裝病,對其他人多不公道,其他人指誰。當然指我們都想生病從而撈到「輕傷不下火線」表揚的年輕士兵們。那個時代的士兵,無仗可打,無處英勇,最高榮譽就由此類「輕傷」得來。衛生員覺得不公,是因為我們想「負傷」想瘋了,對生病的羡慕和渴望掩飾不住,都掛相了,可是我們是想真的生病,真實地想以自身實現一次我軍「輕傷不下火線」的英雄傳統,以真的病痛來換取一次表揚。我們不乏小病大生,小痛大喊的人,但誰也不會「詐病」。我們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人這麼無恥,用胳肢窩變戲法,玩體溫計調包。

  團長厲害起來,叫衛生員服從命令,對何小嫚裝病嚴緘其口。他最後那句話把衛生員的正義怒火壓下去了:「我倒要看看,她還能怎麼表演。」

  衛生員聽懂了團長的戰略部署:誘敵深入,徹底全殲。

  但是衛生員對團長的意圖只懂了一半。團長是唯一對騎兵團和軍馬場的動盪局勢知情的人。軍區首長把我們送下來「慰問演出」,其實是要我們起到調解作用。騎兵和牧工由於建制撤銷而前途未卜,是司令員政委們最擔心的。何小嫚由於「高燒」,由於帶著「高燒」表演的高難舞姿,對於退役前夕的騎兵起到了感化效應。一旦戰士們知道這是一場裝病,他們會大感上當。戰士們在高原艱苦服役多年,突然要被遣散,心裡朦朧感覺到上當,而作為司令員使者的我們裝病唱苦肉計,會讓他們意識到,這是真正的一場上當。我們處心積慮的團長真難啊,即使明白何小嫚的苦肉計,也必須當她的配角,配合她唱完。

  巡迴慰問演出結束,我們回到成都,衛生員也結束了隨隊保健的臨時使命。回到門診部之前,衛生員把何小嫚玩兒的體溫計把戲跟多數女兵說了,也跟少數男兵說了。團長始終沒有公開證實過這事兒。我們當時認為,假如團長證實他知道這件事,他也就承認了自己姑息甚至利用這種弄虛作假的醜行。所以何小嫚的裝病事件像一個帶毒的傳言,流傳到一個軍區直屬機關的每一個科室,流傳之深遠,我多年後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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