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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劉峰為她打開門,問她有事沒有。何小嫚答非所問,說沒想到他第二天就要走,那麼快。劉峰說,伐木連正缺人,要他儘快去報到。這是不實之詞,那時已經是秋季,伐木最忙的時間在夏天,藏區化雪的時候。劉峰是一天也不想在我們中間多待。小嫚問了一句,伐木連遠不遠。遠,劉峰說,在瀾滄江那一邊,坐汽車團的車要走七八天。這麼遠啊,小嫚說。我們對瀾滄江很熟,去西藏巡迴演出好幾次瀾滄江。

  那麼一場送別對話,一個門裡,一個門外地進行,總也不是個事,劉峰就對小嫚說,進來坐吧。小嫚進去後,發現是沒什麼地方可坐的,劉峰在整理行李,床上地上都攤得亂七八糟。一頂蚊帳剛縫補完,針線別在劉峰的背心上。劉峰把小嫚讓進門,頭一件事就是找襯衫穿。觸摸林丁丁的惡名已經出去了,他穿著背心跟任何女兵夜話都不合適,他是為了何小嫚好。何小嫚見他沒頭沒腦地打轉,問他找什麼。他說找襯衫。小嫚指指椅子背上搭著的襯衫笑了,說,不就在這裡嗎?他趕緊扯過去就往身上套,何小嫚叫住他,哎,背心胸口上還別著針。他摘下針線,喘出一口長氣,額頭上盡是大汗珠子。

  從何小嫚後來告訴我的情景,我想像當年他倆的樣子,得出一個這樣的結論:何小嫚那晚是放鬆的,自然的。甚至,還自信。對,是自信的。似乎被擱在神龕上的劉峰以觸摸女性證明他也是個人,這一點讓小嫚自信了。不僅從神龕上下來成了個人,而且還是被大家踩下去一截兒的次等人,於是跟她在一個海拔上了。小嫚問劉峰,她能幫他做點兒什麼。劉峰一向幫別人的忙,聽到這話不習慣,拿出半袋洗衣粉,一盆青蔥,一盆青蒜,一盆芫荽,說這些東西帶不走,請她幫忙處理。

  小嫚這才知道,劉峰在窗臺上開著一個小農場,種植了好幾種作物。他解釋說,山東人口味重,總想吃一口蔥蒜什麼的。他最後搬出一個裝滿東西的紙殼箱說,假如小嫚能幫忙,就幫他把這些東西也處理了。都不要了?嗯,帶不走,他是從連隊來的,知道連隊的生活什麼樣,大營房裡擱不下這麼多私人物件。小嫚沉默一會兒,問說,能不能看看紙殼箱裡裝著什麼。他打開箱蓋,裡面裝滿了標兵證書,獎狀,錦旗,獎品之類。有的獎品是有用的,比如大茶缸,人造革皮包,臉盆。還有兩塊枕巾。所有獎品上的先進模範標兵字跡都金光耀眼。小嫚吃驚地問:都不要了嗎?這不是都有用嗎?劉峰說:都印上字兒了,怎麼用?

  「全是……全是好字兒啊!」小嫚說。這是她的原話,意思是:記錄了他輝煌曾經的字,不好嗎?她活了二十多歲,一個這樣的字都沒獲得過。

  劉峰沒說話,似乎專注地整理東西。

  小嫚翻看著那些獎品,終於衝破羞澀,說她是否可以收藏下那些獎品。劉峰說當然了,只要她不嫌難看。

  我的分析是,劉峰把處理多餘物資的事情讓小嫚做,是想讓她搬了東西就走,離開他的房間。劉峰愛林丁丁愛出半條命去了,沒了丁丁,對於他來說,全世界一個女人都沒了。小嫚不懂他的痛,他的苦,以為她這樣陪伴他,送他最後一程,我們全體對他的反目和孤立,就能給找補回來一點兒。尤其是林丁丁對他的傷害,小嫚也想以她最後的陪伴給予些彌補。她活了二十多歲,一路受傷到此刻,她的一路都是多麼需要陪伴和慰藉,這她最明白。

  那天晚上,其實小嫚想告訴劉峰,從那次托舉,他的兩隻手掌觸碰了她的身體,她的腰,她就一直感激他。他的觸碰是輕柔的,是撫慰的,是知道受傷者疼痛的,是借著公家觸碰輸送了私人同情的,因此也就絕不只是一個舞蹈的規定動作,他給她的,超出了規定動作許多許多。他把她摟抱起來,把她放置在肩膀上,這世界上,只有她的親父親那樣扛過她。在排練中和演出中,她被他一次次扛著,就像四歲時父親扛她那樣,讓她感到安全,踏實,感到被寶貝著,感到……那一會兒她是嬌貴的,是被人當掌上明珠的。這感覺小嫚跟我說了三分之一,其餘是我分析和詮釋出來的。於是我進一步推測,那個夜晚,小嫚幾乎是愛劉峰的。不,她已經愛上他了。也許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找上門,就是向劉峰再討一個「抱抱」。明天,抱她的人就要走了,再也沒有這個人,在所有人拒絕抱她的時候,向她伸出兩個輕柔的手掌。

  也許小嫚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真正識得劉峰善良的人。一個始終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劉峰人格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不就是善良嗎?他如果能夠以觸摸女性來證明自己的人性,雄性,小嫚當然會以身以心相許。

  何小嫚在劉峰房間裡一直待到九點半,劉峰同屋的兩個人看完電影回來,她才告別。

  當她搬著劉峰給她的那個紙殼箱下樓時,對所有男兵都昂著頭。她想對他們說的話是:你們什麼東西?連劉峰的小腳趾都不如!

  她一直保存著劉峰的所有獎品,但始終不知道劉峰為什麼拋棄了它們。我覺得我懂得劉峰對那些獎品的態度,以及他把它們當廢品拋棄的理由。他或許是這麼想的:你們把這些東西給我的時候多慷慨啊,好像這就是我需要的全部,可我想問你們要一點點人的感情,一點點真情,都是不行的;對我的真情呢,哪怕給予一點點承認,一點點尊重,都不行,你們就要叫「救命」!就要口誅筆伐,置於死地而後快。做模範標兵當然光榮神聖,但是份苦差,一種受戒,所有的獎品都是對受戒的慰問,對苦差的犒勞,都是一再的提醒和確認:你那麼有品,不准和我們一樣凡俗,和我們一樣受七情六欲污染。劉峰扔掉那些獎品,等於扔掉了枷鎖。

  第二年秋天,何小嫚也離開了我們。她也是被處理下基層的。一九七八年國慶,我們到阿壩為即將解散的騎兵團和軍馬場演出。戰爭不再需要騎兵和軍馬,騎兵和軍馬將永遠退役,我們的芭蕾小舞劇《軍馬和姑娘》也就將永遠謝幕。舞臺坑窪不平,第一次走台A角小戰士就崴了腳腕,腳腫得漫說穿足尖鞋,連四十號男鞋都穿不進去,把皮帽子當鞋穿。楊老師便把何小嫚頂上去。何小嫚那時已是標準龍套,只在兩個大型集體舞裡充數,因此所有人認為這段小戰士獨舞是對她的厚賞。女分隊隊長郝淑雯在服裝組找到了小嫚。何小嫚因為擔任的節目少,常在服裝組幫忙,總有釘紐扣、補假髮之類的瑣事可做。

  她當兵四年,到此刻對於「進步」和「向組織靠攏」的真諦徹底摸透,那就是對該你做的事馬虎,對不該你做的事操勞:假如服裝員跟團支部提出「何小嫚常常幫著服裝組補連褲襪」,那可遠比舞蹈分隊表揚她「何小嫚練功積極,演出認真」重要得多。聽到後者,團支部會認為,舞蹈隊的,練功積極是本職,演出認真理所當然,有什麼可表揚的。忙活別人的工作,比如幫服裝員補鞋補襪之類,就會撈到分外表揚。

  郝淑雯向何小嫚傳達完楊老師的指令,何小嫚說不行,她頂不了A角小戰士。郝淑雯以為自己聽錯了,平時在楊老師編導的舞蹈裡,哪怕給她的角色是只狗,她都會樂顛顛地接過來演。何小嫚說完,又把鼻尖湊到尼龍襪上,繼續織補。我們還有待發現,小嫚眼睛的精彩凝聚力得益於她的中度近視。有次在昏暗的後臺,她用掃把來回掃一小塊兒地方:原來她把屋頂漏進來的白色光斑當黏在地板上的化妝棉紙清掃了。

  「你不想演小戰士?」女分隊隊長這是第二次問何小嫚,給她反悔的機會。小郝跟我們都認為,何小嫚的白日夢都充滿著這個小戰士。那麼出風頭的一個角色,既頑皮又憨拙,非常討觀眾好,每次都是掌聲連著笑聲,我們都恨不得削掉幾公分身高去出這份風頭。

  「我頭暈。」這是何小嫚給的理由。

  誰不頭暈?海拔四千米,打個噴嚏都能耗盡氧氣,一動不動所有人都會輕微哮喘。每天有人流鼻血,心慌,噁心,腹瀉,層出不窮的高原反應中,頭暈是最舒服的一種。健美健將朱克一夜就老了,血壓躥到一百八,心跳也快快慢慢的。

  「誰不頭暈?」郝分隊長說。

  「你也頭暈?」何小嫚問,似乎她剛知道高原反應對每個人發生。

  「廢話!」郝淑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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