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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楊老師嗓子裡那條響尾蛇又噝噝響地發出總攻威脅了。

  朱克站起身,臉上的痛苦更深刻:「您老的嗅覺沒事吧?聞不出來呀?」

  楊老師瞪著朱克。男兵們開始竊笑。

  朱克指著何小嫚:「讓我托舉她?多不衛生啊!您自個兒聞聞,她整個兒是餿的!」

  大廳裡靜了一下,緊接著就笑聲大作。

  楊老師叫我們「安靜」,叫了好幾聲,我們安靜了,他說:「太不像話了!怎麼能這樣說自己的同志呢?!還是個女同志!」

  一個男兵怪聲道:「朱克同志是愛衛生的。楊老師原諒他。」

  整個這段時間,何小嫚就那樣看著正前方的牆壁,比任何人都局外。意思似乎是,你們好好商量吧,總會商量出結果的,什麼結果我都無所謂。

  男兵們很理解朱克。我們那時多年輕啊,誰的身體裡沒有一條青春的蟲在拱動?誰不被那蟲拱得心底作癢?一旦我們身體裡那條青春蟲子拱得緊了,男女間哪怕以眼神觸碰一下都是好的。一切都可以是觸碰的名目,借自行車時交接鑰匙的手指頭在對方掌心多賴一會兒都是一種纏綿。男兵平時是不能隨便觸碰女兵的,觸碰得有正當名目。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正當名目,這個「冒酷暑堅持排練」的響噹噹名目下,不僅可以觸碰,還可以摟抱!手公然正當地摟抱在柔軟纖細的少女腰肢上,那些纖細腰肢在那一瞬間也有了短暫的歸屬,我們身體裡那條蟲總算拱直了,總算聲張了它存在的正當意義:難道不可以青春嗎?我們這樣一群矯健稚嫩的大牲口不就是青春本身?而青春本身能抵消多少罪孽!有了這樣正當的名目,可以往正義摟抱裡走私多少無以施與的纏綿?楊老師功德無量地為我們設計了這個托舉,我們終於可以假公濟私地享受刹那的身體纏綿了,而朱克發現,發給他的纏綿對象是何小嫚。抱何小嫚比沒的抱還糟。他寧可放棄這個摟抱的難得機會。

  楊老師說:「那你告訴我,朱克,是不是換個人你就願意舉了?」

  朱克不說話,但意思是:那可不,換誰都行。

  楊老師抬起頭來,掃視我們全體,但誰的眼睛也不跟他的目光對接。就在這時,何小嫚的新搭檔出現了。從男舞者隊伍的尾巴尖上走出一個人來,走到何小嫚身邊,說:「楊老師,我跟朱克換位置吧。」

  劉峰。我們的好劉峰。每次缺德傢伙們偷吃了包子餡兒,劉峰都會把空空的包子皮兒夾到自己碗裡。他兩手輕輕搭在何小嫚的腰上,等著楊老師下達「開始」的指令。

  可是楊老師一動不動。也許我們對何小嫚的作踐震撼了他,也許劉峰的仁慈感動了他。我們倒不覺得劉峰的行為意外,平常髒活兒累活兒都是劉峰搶著幹,何小嫚不外乎也是劉峰的一份髒活兒累活兒。劉峰為大家做過的好人好事還少嗎?這是又一次為大家做好人好事。楊老師似乎被這場奇怪的事件消耗盡了,突然就疲憊不堪地撂下我們,垂著頭往排練廳大門外走去。走到門口,他才又想起我們還沒有發落,轉過身說:「解散。」

  有人問解散了幹什麼。楊老師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一邊說:「愛幹什麼幹什麼吧。」

  在這樣的毒熱中,我們什麼都不愛幹,頂不愛幹的就是排練這個動作激烈得抽風的大型集體舞。大家在半分鐘內就散盡,唯有劉峰和何小嫚剩下來。因為劉峰對何小嫚說:「咱倆練幾遍,下次排練就走熟了。」

  女兵們往大門口走,打算去攔截一輛賣冰棍的三輪車。女兵們總是把冰棍販子拽進院子,然後把一車冰棍買空。從排練廳的窗口,能看見劉峰把何小嫚高舉起來。排練廳的一面牆由八塊鏡子組成,鏡子是次品,稍微拉開距離,照出的人形就是波紋狀。舞蹈隊一對最矮的男女在鏡子裡走形走得一塌糊塗,但十分協調般配。到了第二天排練,劉峰和何小嫚跳得默契和諧,被楊老師請出隊列,給所有人示範。

  示範結束,楊老師似乎想考考我們:「剛才他倆跳得怎麼樣?」

  我們都說,不錯不錯。

  「這說明了什麼問題?」

  沒人答得上來。

  「說明了只有他倆,還保持了我們這支隊伍的優良傳統;我們團是經過戰火考驗的!」

  楊老師是給我們逼急了,逼出這番豪言壯語。楊老師跟「白專」就隔著一根虛線,常常叫我們少擺高姿態,腿踢不上去,高姿態都是空的。楊老師今天豪言壯語沒完沒了。

  「當年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就是我們這支隊伍,把演出送到了最前線,我們這支隊伍的精神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三不怕臭。」朱克在下面小聲補充。

  「苦和死都不怕,還怕臭嗎?」這是那天排練結束後男兵們的補充。當時他們在水房裡洗冷水澡,等劉峰洗完出去後補充的。男兵們洗冷水澡的時候問劉峰:「味兒是餿得可以,不過抱在手裡感覺怎麼樣?」劉峰的回答是:「低級趣味。」

  後來發生了觸摸事件,男兵們背地裡說:「只低級沒趣味啊——連那麼餿的人他都要摸。」

  批判會開完,劉峰被下放基層了。那是一九七七年暮夏。

  第十一章

  在劉峰離開文工團下連隊的前一天晚上,何小嫚去他宿舍登門造訪。當時我們女兵很少去男兵的宿舍串門,因為男兵們常穿條小褲衩就公然在他們的走廊裡串。據說七八月份最熱的時候,最體面的著裝就是小褲衩了,很多人連小褲衩也不穿。何小嫚在樓梯口就喊了兩聲劉峰。

  她這麼喊主要是為了那些穿小褲衩或不穿小褲衩的人及時回避。

  很多人聽見何小嫚這兩聲喊了,因此她為劉峰送行這件事從來就不是秘密。只是她跟他說了什麼是個絕密,直到一九九四年,何小嫚的精神徹底康復後才解密。當然,解密也只是對我一個人而言。那時很多人對我解密,或許因為我成了個小說寫手,而小說即便把他們的秘密洩露,也是加了許多虛構編撰洩露的,即便他們偶然在我的小說裡發現他們的秘密,也被編撰得連他們自己都難以辨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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