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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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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了!」陪審團異口同聲。 「再問你,撒謊了沒有?」 寂靜中,何小嫚的眼淚幹了。 「問你呢。」 「我沒撒謊!……」 何小嫚突然咆哮起來。涼颼颼的秋夜出現了亂氣流。 郝淑雯被這一聲呐喊暫時震住。大家都從這句咆哮裡聽出「策那娘」!聽出比這更髒的弄堂下流話,聽出她用這句話罵山門罵大街。這只小老鼠一向躲躲閃閃,靜靜悄悄,從來不知道她還會叫!從來不知道她身體某處藏著這樣一聲叫! 「沒撒謊你叫什麼叫?!」 何小嫚繼續看著前方。 「有種幹,就有種承認!撒謊抵賴……」 一聲號叫打斷了郝淑雯。何小嫚的那聲無詞的號叫更可怕,刹那之間讓你懷疑她由人類退化成了猿,叫聲淒厲至極,一口氣好長,一米五八的身體作為笛管,頻率高得不可思議,由此你得到一個證明,正是她的短小使她發出如此尖銳的聲音,想想知了,蛐蛐、蟈蟈、金鈴子之類。郝淑雯給她叫傻了。我們都傻了:她這樣叫,一個字也沒有,什麼意思啊?後來我瞭解了她的身世,覺得這聲無詞的號叫在多年前就開始起調門,多年前就開始運氣,在她父親自殺的時候,或許在弟弟揪住她的辮子說「辮子怎麼這麼粗,明明是豬屎橛子」的時候,也或許是在她母親識破了那件被染黑的紅毛衣,以及兩個絨球如何做了豐胸材料而給了她兩耳光的時候…… 何小嫚號叫的時候,臉色紫紅,印堂卻青白,鼻子至嘴巴的三角區同樣發青,但她的眼睛仍然是穿過郝淑雯的;小郝把一件洗塌了筋骨因此疲軟無比的針織衫做睡衣穿,肉粉色,原先應該是紅色,由於洗過太多水完全像張煮軟的餛飩皮粘貼在身體上。想像一下,小郝那夜間不設防的身體就在那下面,那些輪廓,那份飽滿,她的高炮師長父親和軍醫母親給了她這身體,以及那身體後的依靠。只要這世上郝淑雯存在著,對於何小嫚就是殘酷。小郝這樣的天體和何小嫚這樣的豐胸把戲,一個當然要戳穿,一個當然要號叫。 女兵們對何小嫚的歧視蔓延很快,男兵們不久就受了傳染。至今我還記得一九七六年夏天的惡熱。在大變革前夕的非人酷暑中,為「八一」節排練新舞蹈:紅軍飛渡金沙江。舞蹈的高潮是所有男舞者把女舞者托舉起來,女舞者一腿跪在男舞者的肩膀上,另一條腿伸向空中。所有人都被自己的汗水沖淋,地板濕漉漉的似乎也跟著出汗。平時就愛出汗的何小嫚看上去油汪汪的,簡直成了蠟像,正從頭到腳地融解。快要到托舉了,錄音機裡的音樂越發煽情,軍鼓銅管一塊兒發飆,女舞者們起范兒,男舞者們趁勢托腰,一個半旋,所有女兵都是「楚腰纖細掌中輕」地舞到男兵手臂上,而錄音機突然啞了。 編導楊老師從他坐鎮的籐椅上站起,我們都看見籐椅座上留了個濕漉漉的臀部印記。楊老師問那個跟何小嫚搭檔的男舞者怎麼的了。這是個北京兵,叫朱克,已經持續鬧了三年轉業,他回答楊老師說,他沒怎麼的呀。楊老師一手用毛巾擦汗,一手舞動著半截兒香煙,把托舉動作的要領又細說一遍,煙灰飄在我們的汗上。然後他跟所有人說:「我知道大家都很熱,但是請不要恨我,恨害得你們重來的人。」 他把煙頭塞回嘴角,一邊回到籐椅前,在濕漉漉的臀部印記上坐下來。操控錄音機的人摁下開機鍵,音樂再次飆起,楊老師大喊一聲:「開始!」 我們再次起范兒,重複那套動作,音樂卻又停了。楊老師將煙頭往腦後的窗外一扔,指著朱克和何小嫚。 「你倆怎麼回事?!」 何小嫚看著嘴冒青煙的楊老師,又看看朱克。 朱克說:「舉不動。」 朱克鬧了三年轉業,不好好練功,整天練健美,往那兒一站就是針灸肌理塑像。 楊老師看了他一會兒,說:「你這麼鬧,就更不會讓你轉業。」 朱克說:「我鬧什麼了?鬧肚子,沒勁兒,再給人家摔壞了呢。」他下巴歪歪,意思他罷工是為了何小嫚好。 楊老師說:「舉不動可以,至少把動作來一遍。」 大家再一次重來,起范兒,托腰……楊老師噌地站起來,籐椅小而楊老師塊兒大,本身是靠藤子的彈性將偌大的臀部擠進兩個扶手之間,現在起身起得太急,加上汗水和空氣濕度把他和籐椅都泡發了,因而他向朱克逼近的幾步,籐椅的兩個扶手仍然夾在他屁股上。 楊老師走到朱克跟前,夾住他的籐椅才咣當一聲掉下來,翻倒在地板上。楊老師這才意識到剛才的狼狽,回身一腳踹在籐椅上。地板被我們的汗潤滑,籐椅順著那滑溜勁向牆根溜去,又被牆根撞了一下,彈回來一尺遠。 我們都知道楊老師為什麼急成那樣。朱克剛才大致做了一遍規定動作,但他做他的,跟何小嫚毫無關係,手離何小嫚的身體數尺遠。 楊老師讓所有人原地休息,把朱克和何小嫚單獨調度到大廳中央。又胖又高的楊老師在這種天氣最是受罪,無端也有三分火氣,此刻火得兩拳緊握,胳膊肘架起,看上去是京劇的花臉提銅錘的架勢。我們估計那是因為他胳肢窩裡全是汗,那樣空著提銅錘可以讓胳肢窩裡多少流通點兒空氣。 「朱克,你給我做十次!舉不動,可以,不過其他動作一分折扣也不准打!小何,準備好……走!」 朱克卻蹲下來,頭抱在兩手之間。 「你到底想幹什麼?!」楊老師站在了朱克面前,嗓音幾乎壓沒了,只剩牙縫兒裡噝噝的出氣聲,響尾蛇發起致命攻擊之前的噝噝聲。 朱克向楊老師抬起痛苦的臉:「楊老師您行行好,給換個人吧。」 楊老師不明白。我們雖然熱糊塗了,但還是有些懂朱克的意思。 楊老師此時四十五歲,是我們團第一號舞蹈權威,創作和編排舞蹈的才能使我們常常忽略他的體重。他轉臉問何小嫚:「朱克說換誰?」 何小嫚不說話,根本就沒聽見楊老師的提問似的。 朱克又開口了,說:「您換別人托舉她試試。」 楊老師叫了另一個男舞者的名字,要他跟朱克調換位置。這一位乾脆笑嘻嘻地拒絕楊老師的調度。 楊老師:「你們都怎麼回事,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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