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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十一點多了,埋伏的夜哨也困了,獵物卻仍不出現。值夜哨兵叫醒郝淑雯,說就算了吧,恐怕有人洩密,這傢伙寧死不進套。小郝沒好氣地嗯了一聲,表示批准。值夜哨兵正要退出我們宿舍的門,感覺有人輕輕走進了走廊。走廊的木頭地板跟各屋一樣,都很老,七八十歲了,所以跟所有房間的地板筋絡相連,只要有人從走廊一頭進來,所有屋裡的地板就會有輕微的神經感應。「哨兵」伸頭往走廊看去,看見一個瘦小、躡手躡腳的身影在昏暗中移動。「哨兵」吼了一聲:「不許動!」

  郝淑雯以標準的緊急集合動作,從床上到走廊只用了半秒鐘。同時走廊的燈被哨兵打開,灰塵和蛛網包裹的混濁燈光裡,何小嫚手裡拿著那件襯衫已經走到她們宿舍的門口。小郝立即還原了當年接兵的年輕首長,威嚴而慈祥:「等一等!」

  何小嫚等著。郝淑雯對她身邊的哨兵擺了擺頭。哨兵當然明白「首長」要她去幹什麼。她跑上去,繳下何小嫚的襯衫,但她馬上就懵懂地扭過頭,看著穿睡衣睡褲緊跟上來的郝淑雯。襯衫是那件,沒錯的,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掩護的那個下流「勾當」!要拿下作案者,必須人贓俱在,現在勾當不見了!郝淑雯從「哨兵」手裡接過襯衫,不動聲色地搜查一番,同時審問就開始了。

  「這麼晚,哪兒去了?」

  「上廁所。」

  「你平時起夜嗎?」

  「有時候……」

  誰都知道女兵床下一般有三個盆,三個盆的分工很清楚,頭號大的洗腳擦身,二號大的洗臉,最小的偶然起夜做便盆。除非腹瀉,極少有人半夜穿過院子去那個公共廁所。

  「膽子倒挺大的嘛。」

  何小嫚毫不費力就聽出審訊者的話中的雙關語。那時有關郝淑雯要當女舞蹈隊隊長的傳聞已經氾濫,何小嫚在未來的頂頭上司面前規規矩矩立正。

  「這襯衫是你的?」

  「……嗯。」

  「傍晚下雨大家都把曬在外面的衣服收回來了,你怎麼沒收?」

  「忘了。剛才從廁所回來才看見。」

  「你平常的好記性呢?藏半個包子夜裡都記著啃完它。」

  何小嫚連稍息都不敢。

  郝淑雯端正標緻的臉上出現一個獰笑。

  「那個東西哪兒去了?」

  「什麼東西?」

  「你藏的東西,你知道。」

  「我沒藏東西。」

  「好意思做,就要好意思承認。」

  「承認什麼?」

  「承認什麼,我哪兒知道?」

  「……」

  「嘿,問你呢!」

  「……」

  郝淑雯指著襯衣:「你在這件襯衣下面藏了什麼?」

  「……什麼?」

  「廢話!你藏的你承認啊!」小郝給她氣笑了。

  走廊兩邊的門都開了縫兒,縫隙漸漸變大。

  訊問陷入僵局。郝淑雯只好重來。

  「是不是把那玩意兒燒了?」

  「……」

  「藏在襯衫下的東西被你燒了?」

  「……誰燒了?」

  「哦,沒燒。那哪兒去了?」

  「……」

  「大家可是都看見的,啊。」

  何小嫚眼淚流下來,可以看成是被冤出來的眼淚,也可以看成是被窮追猛打即將全線崩潰而求饒的眼淚。小嫚眼睛看著前方,但並不看著她面前的未來分隊隊長。她的目光在郝淑雯身上穿了個洞,去尋找逃遁的出路。假定她能來一個現在時髦的「穿越」,穿越幾十年,來到二十一世紀的北京王府井,就是跑斷腿也找不到無襯墊乳罩。她那個剛被銷贓的乳罩假如拿到此地,大概沒人敢相認,那也叫乳罩?!那是多麼單薄可憐的東西!塞著兩塊黃顏色搓澡海綿,塞著小嫚對自己身體的不滿,塞著對改良自身最大膽的作弊。怎麼能讓她承認這樣的作弊呢?要她承認不是太殘忍了嗎?郝淑雯是太殘忍了,你長了這麼豐美的胸,你當然鎮壓在胸上作弊的可憐蟲!何小嫚的目光在郝淑雯的完美的胸口上穿了個洞,又在小郝身後走廊盡頭的牆壁上穿了個洞,還是找不到逃遁的出路。眼淚滴成了珠子,可她就是不低頭不認罪。

  「我們好幾個人都看見了。」門內的某女兵站上了證人席。

  「他們男的都看見了!都在怪笑!」這個證人很悲憤。

  門內的女兵們跟走廊上的三個人組成了一個審判庭。郝淑雯又開口了。

  「幹了那種事,還要撒謊。」

  「我沒撒謊。」

  「她撒謊沒有?」郝淑雯向走廊兩邊的門掃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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