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芳華 | 上頁 下頁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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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最羡慕丁丁的就是何小嫚。她對病的渴望由來已久。自從她父親自殺,她就再也不是任何人的掌上明珠,只有在生病時才能被母親短暫地寶貝一會兒。她看著我們像碉堡一樣圍著林丁丁,她自己也是碉堡的一塊磚石,林丁丁此刻是團首長們不折不扣的掌上明珠。 在一次下部隊演出途中,何小嫚如願以償地發起燒來。我們住的縣城招待所昏暗寒冷,衛生員從她嘴裡取出體溫計,就開始了下面這段著名對話。 何小嫚:「多少度?」 衛生員:「不知道……」 何小嫚:「那你快看啊!」 「看不清!」 何小嫚:「再不看就涼了!」 衛生員和我們都不懂什麼「涼了」。 衛生員拿著體溫計往門外走。何小嫚急得叫起來。 何小嫚:「哎,你出去幹什麼?!」 衛生員:「這個鬼地方白天不發電,屋裡看不清啊!」 何小嫚:「你不能出去!……」 衛生員無語,愣在門口。 何小嫚:「出去了體溫表不就更涼了嗎?」 當時我們在午睡,被她如此愚昧的話驚醒,又都笑了。她對醫學和醫療設備實在愚昧得可以,我們說,你以為體溫計跟饅頭似的,出籠就會涼下去? 衛生員從屋外回來,報告何小嫚的體溫為三十九度六。何小嫚還是遺憾,說在屋裡肯定更高。 那次我們原諒她的原因,是因為我們都認為燒到三十九度六的腦袋,一定是暈的,不可以與之較真。當天晚上,小嫚搖搖晃晃地起床,幽靈一般飄到後臺,打算化裝參加演出。下部隊演出我們人數是有限的,一個大型集體舞沒有人頂小嫚的缺,這是領導批准小嫚請戰的原因。領導還佈置我們女兵為她梳頭、化裝、穿服裝。那兩天何小嫚在高燒和退燒藥逼出的大汗裡度過,身體頭發熱騰騰的,整個人都餿透了。我們中有人說:「跟炊事班揭開一籠屜堿小的饅頭!」 「什麼呀?」小郝說話了,她正在梳何小嫚那一頭黏手的頭髮:「壓根兒就忘了放堿!」 我們都噁心地笑起來。何小嫚也跟著我們笑,有點兒笑不動,但此時若不跟著大家醜化自己,會很孤立的。無論如何,那次她被我們七手八腳,嬉笑怒駡地伺候了一回,做了一會兒團首長的掌上明珠。當晚開演出總結會,副團長提到何小嫚的名字,說要不是小何同志頭重腳輕地主動走進化裝室,那個大型舞蹈的隊形還真就得開天窗。副團長號召大家為「輕傷不下火線」的小何同志鼓掌。何小嫚眼圈紅了。她聽出那熱烈掌聲基本是真誠的。 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公開地歧視她,對她的不可理喻還在逐漸發現中。比如她吃飯吃一半藏起來,躲著人再吃另一半;比如一塊很小的元宵餡兒她會舔舔又包起來(因為成都當年買不到糖果,嗜糖如命的我們只好買元宵餡兒當芝麻糖吃),等熄了燈接著舔;再比如她往軍帽裡墊報紙,以增加軍帽高度來長個兒,等等,諸如此類的毛病其實沒被我們真看成毛病,女兵裡這類小毛病太普遍。 讓我們對她的歧視發生重大升級的一件事是這麼發生的:這天院子裡的晾衣繩上晾出一個乳罩,照例也被蓋在一件襯衣下面。我們當時很有廉恥心,對男女有別別在何處這類問題都含混處理,所以從不公開晾曬那些遮擋我們「有別之處」的私密內衣。那天風大,當遮羞布的襯衣被刮掉了,被它掩護的乳罩於是赤裸裸地在風裡起舞。我們政治學習剛結束,像一群圈瘋了的馬駒,以踏平一切之勢,奔騰出門,突然都停住了。那個乳罩不僅在大風中勇敢獨舞,還暴露出兩個半圓凹陷裡墊塞的黃顏色海綿。我們再瞥一眼,發現那兩塊海綿是搓澡用的,大概也曾搓過澡,被挖下兩塊圓形,再被粗針大麻線釘在乳峰部位,看上去寒磣無比。幾十年後的今天,到處可見豐胸廣告,想墊什麼直接墊到肉裡去。可是誰敢在那年頭豐胸?而且材質太廉價,手藝太粗糙,嚮往太無恥。我們不約而同相互看看,從視線高度就明白,大家都想看清,究竟誰的胸是海綿的。我們又不約而同縮起身體,紅了臉,這無恥的嚮往弄得我們人人心虛,人人自危。 這種臉紅今天來看是能看得更清楚。那個粗陋填塞的海綿乳峰不過演出了我們每個女人潛意識中的嚮往。再想得深一層,它不只是我們二八年華的一群女兵的潛意識,而是女性上萬年來形成的集體潛意識。上萬年來,人類對女性誘惑力,生育力,以及養育力的嚮往和夢想,乳房是象徵,是圖騰,如此便形成了古老的女性集體潛意識。對於乳房的自豪和自戀,經過上萬年在潛意識中的傳承,終於到達我們這群花樣年華的女兵心裡,被我們有意識地否認了。而我們的秘密嚮往,竟然在光天化日下被這樣粗陋的海綿造假道破,被出賣!男兵們擠眉弄眼,乳罩的主人把我們的秘密嚮往出賣給了他們。 我們中的誰小聲說,把它收了吧,丟人現眼!郝淑雯不讓收,警告說:「誰碰它就是誰的啊!」她反而把那件被風吹跑的襯衫撿回來,蓋上去,意思是保護犯罪現場。她向在場的女兵們遞眼色,大家不動聲色地跟著她進了小排演廳。這裡供歌隊和樂隊排練,一架放在牆角的大鋼琴就是我們的會議桌。圍著鋼琴站定,不少人笑起來。那種碰到天大荒唐事感到無語的笑,那種對於不害臊的癡心妄想憐憫的笑,還有純粹是因為那乳罩太不堪了,不堪到了滑稽地步,因而惹我們發笑。郝淑雯開始叫我們嚴肅,不久卻成了我們中笑得最撒歡兒的一個,一屁股跌坐在琴鍵上,鋼琴轟的一聲也笑開來。笑過之後我們一致通過小郝的提案,今晚必須將乳罩的主人拿下。從襯衫和乳罩的尺寸上,我們把偵查範圍縮小到女舞蹈二分隊。 接下去,郝淑雯在窗戶朝前院的宿舍布下暗哨,看究竟誰來收取這件襯衫和它下面的下流「勾當」。開晚飯了,專門有人給站哨的人打飯。晚上排練,沒節目可排的人堅守哨崗。快到熄燈時間了,那件襯衫和它掩護的「勾當」在路燈光裡,成了孤零零的旗幟,風力小下去,它們也舞累了。大概襯衫和乳罩的主人知道我們設下的埋伏圈,寧可捨棄它們也不願暴露自己。但有人覺得不大可能,每個戰士一共擁有兩件襯衫,冬夏兩季發放被服各發一件,但必須以舊換新,捨棄一件襯衫就是永遠的捨棄,換洗都不可能了,未必此人從此不換襯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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