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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這樣,何小嫚不可逆轉地就要走向我們這個集體。

  在我過去寫的小嫚的故事裡,先是給了她一個所謂好結局,讓她苦盡甘來,跟一個當下稱之為「官二代」男人走入婚姻,不過是個好樣的「二代」,好得大致能實現我們今天年輕女人「高富帥」的理想。幾十年後來看,那麼寫小嫚的婚戀歸宿,令我很不好意思。給她那麼個結局,就把我們曾經欺負她作踐她的六七年都彌補回來了?十幾年後,我又寫了小嫚的故事,雖然沒有用筆給她扯皮條,但也是寫著寫著就不對勁了,被故事駕馭了,而不是我駕馭故事。現在我試試看,再讓小嫚走一遍那段人生。

  要是在我那堆老照片裡好好地勘探,能把何小嫚給我們的第一印象找出來。照片上的何小嫚穿著沒下過水的新軍裝,軍帽把頭髮全罩在裡面,掃馬路女工戴防塵帽的戴法。照片是她入伍後的第一個禮拜天照的,眼睛看著前方,並不是看著攝影師鑽在遮光布裡的前方,而是把自己的來路歷史全切斷而光明都在前方的那個前方,緊抿嘴唇,嘴角勁兒使得大了點兒,當年時興這種李鐵梅亮相口型。何小嫚是一九七三年的兵,我那時已經被人叫成蕭老兵了(也可以聽成小老兵)。我被臨時抽調到新兵連,是為了給新兵們做內務指導。我可以把棉被疊得跟磚頭砌得一樣方正,一樣硬邦邦、不溫暖。

  我還有個手藝就是閉著眼睛打背包,閉上眼睛把鬆散的棉被棉褥捆紮成一個一尺半寬,一尺八長的背包只需四十五秒鐘。那時候我暗裡談戀愛,明裡爭取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所以一切都做得惡狠狠的。一九七三年春天,從上海來的女性新兵整十人,一間簡易營房裡擺十二張通鋪,頭一個鋪歸班長,最後一個屬￿副班長。蕭老兵暫時睡在副班長位置。何小嫚就這樣走進了我們的視野:軍帽戴到腦門兒,帽子後面也不見任何頭髮,乍一看是小男孩。兩周有人就發現了問題:何小嫚從來不摘軍帽。熄燈號吹響,她的帽子還在頭上。

  上海話是很適合交頭接耳的。交頭接耳的結論很快出來了:「一定是個瘌痢。」

  那幫新兵都十五六歲,正覺得新兵訓練不好玩,想找什麼玩一玩。於是有人提議,刺殺訓練的時候假裝刺偏,用木槍把何小嫚的帽子挑開。很快發現這麼玩兒可能會玩兒大:萬一挑不准,挑到眼睛上,或者手上輕重不對,木槍杵傷她,那就玩兒大了。新兵連是什麼地方?是退貨的地方:一旦發現殘次品,哪裡來的退回哪裡。所以新兵訓練三個月是一段試用期,誰也闖不起禍,否則試用期隨時可以結束,你從上海千里迢迢來成都,唯一所獲就是一套新軍裝。冒著被部隊退貨的風險揭露一個瘌痢,不值。

  一周過去,何小嫚那日夜都是無懈可擊的軍容風紀。通鋪上方的牆上釘著鐵釘,掛著軍裝軍帽,「錯」戴別人的帽子是可能發生的。新兵班的班長在我們眼裡是正規軍,從通訊團來的。只有她一個人戴手錶,還擁有一個旅行鬧鐘。我們打起她鬧鐘的主意來。一聽我們要借鬧鐘,班長馬上拉起防線,問我們「想幹什麼」,但口氣已然斷定我們「幹不出好事」了。她一對小眼白著我們,笑笑:「不借。」倒是乾脆。不借我們也有辦法,偷偷把她鬧鐘的鬧鈴上到五點五十八分,比起床號早兩分鐘。兩分鐘足夠我們開燈,讓何小嫚軍帽下的秘密大白天下。

  新兵們密謀,一旦聽到鬧鐘鈴聲,就由何小嫚右邊的人「錯戴」帽子。

  第十章

  第二天一早,比起床號吹響早兩分鐘,新兵班長的鬧鐘鬧起來。營房裡還是黑夜,何小嫚右邊的鄰居一縱身躍起,同時向左邊伸臂,抓下左上方掛著的軍帽,立刻扣在頭上,與此同時,另一個新兵跳到門邊拉燈繩。就在新兵班長咕噥鬧鐘怎麼會響鈴的時候,燈光大亮,所有人都向何小嫚注目。我們都以為會看到想當然的一個瘌痢頭,但大家全失望了,或說比真看到瘌痢還驚訝:何小嫚的頭上不僅長著頭髮,而且一個頭長著三個頭的頭髮。讓我試試另一種形容:何小嫚的頭上是一個頭髮的荒原,或者,頭髮的熱帶雨林。那樣不近情理的茂密,那種不可遏制的充沛,似乎她的瘦小身體所需的能量攝入極有限,而節餘的能量都給了頭髮,那一頭怒髮衝冠是她生命能量的爆破。

  我們所有人是應該喜歡甚至羡慕這頭髮的,可我們都有點兒怕這頭髮,這頭髮跟我們比,太異類了,細看它的每一根都帶無數小彎,每一根都茁壯油黑,我們一時還不知道該怎麼去喜歡太異端的東西。終於有人對何小嫚的頭髮發言了:「喲,這是頭髮呀?!怎麼長的呀?!」明明是質疑的。質疑者姓林,叫丁丁,她是新兵訓練中期來的,新軍裝裡還系著一條大花紗巾。她孩子氣地把手指尖伸到何小嫚的頭髮上,一摸,趕緊縮回,看看手指:「不是染的吧?」何小嫚把自己的頭挪開一些,挪到距林丁丁手指安全地帶。林丁丁接下去又說:「也沒燙過?」何小嫚搖搖頭。丁丁又說:「怎麼長成這樣了?」明明有點兒嫌惡了。

  從此我們有了個基本態度,對何小嫚的頭髮的微微嫌惡。

  後來何小嫚告訴我,當年她跟接兵首長和其他新兵在上海登上西行的火車的時候,送行的只有母親。母親想在女兒遠行的前夕再做一回親媽。火車晚上發車,母親的送行從上午就開始,開始在火車站的行李寄存處。母親替女兒寄存了不大的帆布旅行包,然後領著她來到淮海路上。有一家叫「鮮得來」的小館,做的排骨年糕名氣極大,店堂裡坐不下,大部分人都端著盤子站在馬路上吃。母親就在馬路上宴請女兒。她只買了一客年糕,讓小嫚吃,自己一手端著一碗湯,一手端著個放辣醬油的碟子,不時提醒女兒:「蘸點兒作料呀!喝口湯呀!」沒有餐桌,母親寧願做女兒的餐桌。

  吃完午飯,娘兒倆又去逛公園。二月天出了個四月大太陽,母親在復興公園的草地上鋪了張報紙,讓女兒坐上去,由她來為女兒梳辮子。小嫚的頭發難梳,母親把她梳得疼極了,比弟弟揪的還要疼,疼得她眼淚盈眶。父親活著的時候,她最怕母親給她梳頭,寧可由父親用條手絹馬馬虎虎把她頭髮紮成一大捆。自從做了拖油瓶被拖進繼父家,她便開始想念母親梳頭的疼痛,但母親再也沒心思沒時間花在她的頭髮上了。

  母親給她梳頭簡直就是跟她的頭髮打仗,哪裡有反抗哪裡就有鎮壓,最終把那一頭不斷抗爭的頭髮全部制服,從頭頂到辮梢編成了花兒,告訴她那叫「麥穗花兒」,也叫「法國辮子」。她問為什麼叫法國辮子。母親柔聲說,也是別人告訴她的。小嫚猜「別人」就是她的爸爸。母親此刻在想她的親爸爸,母親跟小嫚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看見小嫚的相貌和體征替她的親父親活下來的時候,就會想念她那個軟弱善良的前夫。前夫的好大一部分活在小嫚身上!二月的陽光裡,他們一家團聚了,只是缺席了小嫚的親父親。

  「你知道你這種頭髮叫什麼頭髮嗎?」母親突然問。

  女兒不知道。

  「叫紗發。中國人難得長這種頭髮。」

  小嫚還認識一個長這種頭髮的人,她的好爸爸。母親還不只一次說過,貴人不頂重發,這麼厚這麼重的頭髮,只長在苦命人頭上。

  我們看到的何小嫚,就是把母親的手藝藏在軍帽裡的瘦小新兵。我們怎麼會知道,小嫚想儘量長時間地帶著母親的痕跡在我們這群陌生人中生活。對於她,母愛的痕跡,本來就很少,就淺淡,法國辮子也算痕跡,她想留住它,留得儘量長久。兩周之後,辮子還是保持不住了,她在澡堂的隔扇裡拆洗頭髮,卻發現拆也是難拆了,到處是頭髮的死結。她把核爆炸蘑菇雲一般的頭髮塞進軍帽,跑到隔壁軍人理髮店借了把剪刀,把所有死結剪下來。我們要揭曉她軍帽下的秘密時,正是她剛對自己的頭髮下了手,剪了個她自認為的「劉胡蘭頭」,其實那髮式更接近獅身人面的斯芬克斯。

  直到九十年代我又見到何小嫚,瞭解了從童年到少年的她是怎麼回事,我才醒悟到她是怎樣熱愛上發燒的。也許小嫚是我們女兵當中最羡慕也最妒忌林丁丁的人。丁丁讓很多人疼愛著,就因為她層出不窮地害著各種小病。我們也愛流傳那些丁丁生小病的笑話,比如她說自己咳嗽好多了,就是「蛋」很多,(上海話「痰」和「蛋」諧音),叫她生病多吃水果,她說「蹶子」(橘子)維他命多,就是容易生蛋(痰)。常常是兩隻小白手捧著胃,那就是胃氣又痛了,一問,她會用七成上海話三成普通話說:「這只胃脹得像只球!」我們下部隊演出吃招待宴會,有人吃美了,便會招來警告:「當心把這只胃脹成一隻球!」林丁丁的病都不大,可都是真病,一旦她那只胃脹成了一隻球,人們眼看她把胃舒平脆生生地一把把嚼成花生米。有次她的獨唱馬上要開幕,胃氣痛又來了,衛生員當時沒有針灸銀針,用了兩根粗大的別針深深紮進她的虎口,那一刻所有人都疼死她了。尤其劉峰,疼她疼得一肚子柔腸化成了水。這是觸摸事件爆發後我們回想推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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