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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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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來設想一下,何小嫚第二個家是什麼樣。我是指她母親和他繼父成立的那個家。母親憑她殘餘的華年,給何小嫚找了一個老粗父親。第一個丈夫的儒雅智慧註定了他的善良軟弱,而正是前夫的可愛之處使她找到一個完全相反的男人,一個老幹部。母親對這個比她大十多歲的丈夫是賠著小心的,畏罪自殺的前夫是她和女兒的歷史污點,因此她們是矮人一頭地進了老幹部的家。六歲的女兒歷史污點更大,因為這污點始於她出生之前,始于她壞分子父親往她母親體內注入他全部人格密碼的夜晚,她的生命由此不可逆轉地流淌著父親的命運走向。母親如何微妙地賠小心,小嫚很快效仿過來。 母親把全家飯桌上的「好菜」——最厚的一塊大排骨或者最寬的幾段帶魚小心翼翼地揀出,放在繼父的飯盒裡,做他第二天的午飯,她自己再是口水倒灌也只吃母親揀到她碗裡的菜。她看著母親在繼父褲袋裡裝入熨燙平整的手帕,在他皮夾裡裝上零錢和整錢。她還看著母親為繼父剝螃蟹殼,挑鯽魚刺,而那些都是小嫚親父親為她母親做的。母親還教會繼父下圍棋,聽越劇,跳華爾茲,以及用賣破爛兒的錢收藏古董,總之以她前夫給她的教養去教化現任丈夫。小嫚眼看老粗在母親手裡一點點細氣起來。母親賠著小心教養她的丈夫,聰明使盡,讓他不自覺地進入了他前夫曾帶她進入的城市生活。 我想何小嫚的繼父並沒有傷過她。甚至我不能確定她母親傷過她。是她母親為維護那樣一個家庭格局而必須行使的一套政治和心術傷害了她。也不能叫傷害:她明明沒有感到過傷痛啊。但她母親那無處不用的心眼兒,在營造和睦家庭所付的艱苦,甚至她母親對一個愛妻和慈母的起勁扮演,是那一切使小嫚漸漸變形的。小嫚一直相信,母親為了女兒能有個優越的生活環境而犧牲了自己,是母親的犧牲使她變了形。她常常偷聽母親是怎樣「犧牲」的,夜晚緊閉的大睡房門外,她赤腳站在黑暗裡,從房內的每一絲響動估價母親犧牲的慘烈度。 我想我還是沒有把這樣一家人寫活。讓我再試試—— 第八章 何小嫚跟著母親嫁到上海安福路之後,弄堂裡的女人們不知道這個又瘦又小的六歲女孩叫小嫚,都叫她「拖油瓶」。在弄堂裡摘菜剝豆的她們看著何廳長的轎車開到弄堂口,車裡下來一個年輕女人和四五個箱子,箱子都下完後,大家以為嫁妝就這些了,女人卻又探身到車裡,拽下一個小人兒來。何廳長娶親,一條弄堂都是知道的,但女方還帶了件活嫁妝來,大家就為廳長抱屈,認為廳長不大合算了。人們不知道的是何廳長在太行山老區還有個家,大軍解放了上海之後,他又給自己成了個家,娶了個上海入伍的看護。女看護陪他去解放海南島,小產在炎熱的帳篷裡,井噴一樣的血黑了一塊海南土地。何廳長那天同時失去了新媳婦和兒子,也失去了還沒有過熱的新生活。戰役尾聲中他負了傷,得到轉業機會,他堅決轉業上海。他那個還沒有處熟的新媳婦,就是他在戰上海時娶進門的。 他當上了建築廳廳長之後,暗中指定人事處處長做媒人,先把本單位的單身女人梳理一遍。兩年過去,媒人在女製圖員,女統計員,女土木專家那裡都軟軟地碰了壁。上海姑娘們對一個三十多歲,並且再婚、有著大蔥味兒呼吸的人沒有感覺,也看不出合算來。廳長幾年鰥居,家不成家,年紀長上來,頭髮少下去,於是廳長跟媒人更改了指示,黃花閨女拉倒了吧,給他對付個「二鍋頭」就行,但一定要上海女人。媒人問要先拿小照看不,他搖搖手,上海女人,會醜到哪裡去?小嫚的母親就這樣給推到了何廳長面前。梳一對大辮子的小嫚母親相貌是超標的,並且那對大辮子給她年齡也造了個騙局。 那年小嫚的母親二十八歲,弄堂裡都說她看看也就二十二歲。在鄰居眼裡,這對娘兒倆就是大小一對無殼蝸牛,爬進弄堂,爬進何廳長的屋裡,在何廳長堅實的硬殼裡寄生。 小嫚的繼父以為自己征服了小嫚母親,不費一槍一彈,征服在戰前就完成了。他從未意識到,小嫚母親對於他的征服正是從他拿下她後開始的,從她低聲下氣進入那套大房子開始的。母親的低聲下氣給女兒做了行為和姿態的楷模。母親都寄人籬下了,拖油瓶更要識相。何家保姆是太行山老區的婦救會會員,廳長的遠房侄女,一盤水餃端上桌,破了皮兒露了餡兒的餃子,必定堆放在小嫚面前。小嫚的筷子繞過破的直取好的,保姆的眼睛就會看看廳長,意思是:看看這個拖油瓶,還挺把自己當個人兒,上你這兒做大小姐來了! 小嫚母親此刻便會動作極大地將露餡兒餃子分出兩份兒,一份兒夾到自己碗裡,一份兒夾到女兒碗裡。保姆你挑剔不出她什麼,人家等級觀念森嚴,自己知道地位在哪裡,餃子若有剩的她會吃幾個,沒剩的她就用餃子湯下面疙瘩。假如小嫚為吃爛餃子沉下小臉,母親會淚汪汪地在她床邊坐一會兒,喃喃幾句:「要不是為了你有個好環境,我會嫁給他嗎?」或者:「勿好忘本哦,沒有他你連破餃子都沒吃的……」這個「他」是母女倆在私下裡對何廳長的尊稱。最厲害的是:「你還嫌姆媽不夠難,是吧?還要跟他們作對為難我,是吧?!」每說到這一層,小嫚就不行了,一把抱住媽媽,嘴巴喉嚨被嗚咽塞滿,但心裡都是誓言:我會更懂事的,我絕不會再讓媽媽為難的。 小嫚的日子在弟弟妹妹出生前還是能過的。弟弟是母親帶她住進何家的第二年年底來的。弟弟是怎麼來的小嫚似乎都明白。一天夜裡她在大睡房門外聽見那張大床的彈簧嘎吱了一個小時。一般只要門裡一安靜,她就馬上鑽回自己小房間。因為她知道母親很快會出來,到馬桶間去洗。母親很講衛生,她衛生了之後,會端盆熱水,伺候繼父衛生。可是那天夜裡,出來的是繼父,他在馬桶間裡衛生完,走到小嫚房門外,敲了兩下門。她不作聲,繼父說:「才幾歲就幹上特務了?偷聽偷看的!我跟你媽是兩口子,聽見啥你跟誰告密去?」 她當時站立的位置跟繼父僅隔一扇門。她的哆嗦都傳導給門了,因此繼父應該看得見七歲的她哆嗦成什麼樣了。母親也在門外說話了。母親聲音是柔的:「嫚嫚呀,你不會做這種事的對吧?不會偷聽的,對嗎?就是去上了一趟馬桶,對吧?」 繼父火了:「我會聽錯?我幹偵查的時候,你們在哪兒呢?這小丫頭一天到晚偷聽!」 母親說:「嫚嫚你出來,告訴他你會偷聽嗎?」 繼父也說:「出來!」 小嫚的脊背頂住門,一聲不吭。等那兩口子的骨縫裡都是春寒料峭了,才放了她,回大睡房去了。他們回去很久了,小嫚還站在原地,脊背和門扉,不知誰更冰冷。第二天沒人提這事,一場高燒救了小嫚。母親跟單位請了假,全職做女兒的看護,一條小毛巾蘸了水,在她燒焦的嘴唇上輕拭。她嘴唇上的燎泡破了,幹了,舌尖觸上去像舔著了掉渣兒的酥皮點心。 她的高燒持續七天,什麼針劑丸丹都不見療效。每次睜開眼,都看見母親的臉。那臉在三天后小了,尖了。高燒來得猛,去得也猛,第八天她就渾身冰涼了。母親緊緊摟住她,母親少女一樣苗條的身體摟得她那麼緊,後來小嫚知道那時她跟才是一根肉芽的弟弟都在母親懷裡,只是隔著母親一層肚皮;由於孕育而附著一層薄薄脂肪的肚皮。 我想,那是小嫚的母親最後一次緊緊抱她。小嫚跟母親這種無間的肌膚之親在弟弟出生後就將徹底斷絕。那個擁抱持續很久,似乎母親比她更抱得垂死,似乎要把她揉入腹內,重新孕育她一回,重新分娩她一回,讓她在這個家裡有個新名分,讓她重新生長一回,去除她拖油瓶的識相謙卑,去除她當拖油瓶的重要和次要的毛病,在這個上海新主人的家裡長成一個真正的大小姐。可以想像,小嫚一生都會回味母親那長達兩三個小時的擁抱,她和母親兩具身體拼對得那麼天衣無縫。她完全成了個放大的胎兒,在母親的體外被孕育了兩三個小時! 繼父推開門,母親不情願鬆開女兒,懶洋洋地趿拉著鞋向門口走去。她聽見母親和繼父小聲地對話。繼父問母親一個禮拜都睡在這裡,什麼意思。母親說方便照顧孩子嘛。繼父又說,今晚回去睡。母親不作聲。小嫚豎著耳朵聽母親和繼父一聲不響地幹架。母親又開口了,為女兒這場怪燒找原因,說孩子活活給嚇出高燒來了。那是她很少看見的在繼父面前挺直脊樑的母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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