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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那之後九個月,弟弟來了。弟弟長到三歲,一半在小嫚的背上度過。她愛馱弟弟,因為她愛看她馱弟弟時母親的微笑。其實,小嫚馱弟弟時,繼父也是微笑的。倒是保姆常常亮出大嗓門兒,喊她快放下大胖小子吧,她本來小個兒,再馱個胖弟弟更不長個兒了。就那樣,小嫚把後來作弄她欺負她的弟弟馱大了。弟弟來了之後,妹妹也跟著來了。弟弟和妹妹很快顯出了北方人種的優勢,祖祖輩輩吃高粱、小米、苞圠的血緣,一旦有了魚、肉、蛋、奶的輔助,馬上被優化。小嫚很快馱不動他們了,他們三四歲骨骼先就搭建出未來身高體格的框架。弟弟在四歲聽見弄堂裡對他這個姐姐的稱呼「拖油瓶」。

  五歲的一天,弟弟宣佈,拖油瓶姐姐是天底下最討厭的人。隨即又宣佈,從頭到腳拖油瓶沒有一個不討厭的地方。小嫚對弟弟的宣佈不驚訝,某種程度上她是同意弟弟的,也覺得自己討厭。她深知自己有許多討厭的習慣,比如只要廚房沒人就拿吃的,動作比賊還快,沒吃的挖一勺白糖或一勺豬油塞進嘴裡也好。有時母親給她夾一塊紅燒肉,她會馬上將它杵到碗底,用米飯蓋住,等大家吃完離開,她再把肉挖出來一點點地啃。在人前吃那塊肉似乎不安全,也不如人後吃著香,完全放鬆吃相。保姆說小嫚就像她村裡的狗,找到一塊骨頭不易,捨不得一下啃了,怕別的狗跟它搶,就挖個坑把骨頭埋起來,往上撒泡尿,誰也不跟它搶的時候再刨出來,篤篤定定地啃。弟弟最受不了這位拖油瓶姐姐的是這一點:當你挖鼻孔挖得正酣暢的時候,自以為處在私密狀態,卻突然發現拖油瓶在看你,並且已經看了你很久。

  還有的時候,一個飽嗝兒上來,你由下至上地冒泡貫通,卻發現拖油瓶一道目光過來,黑色閃電一般,讓你懷疑她早就在埋伏這個飽嗝兒。那時弟弟的單詞量成語量大大增加,一語道破拖油瓶姐姐的「賊眉鼠眼」。弟弟的身高趕上小嫚那年,小嫚偷偷穿了一件母親的羊毛衫去學校的文藝宣傳隊跳舞,晚上回到家,弟弟妹妹在餐桌上便開始了對口相聲,弟弟說:「喏,屋裡廂做老鼠,外面紮台型!」妹妹說:「老鼠著件紅絨線衫,台型紮足!」「老鼠眼睛塗得墨徹黑,窮放光了!」「腳踢到天上去了,老面皮!」「紅絨線衫一穿,老鼠變人了!」「偷得來的吧?姆媽儂阿是有一件紅絨線衫?」

  母親說她哪裡有紅絨線衫,他倆一定記錯了。

  弟弟立刻沖下樓,沖進亭子間。弟弟妹妹出生後,小嫚就換到朝北的亭子間住了。保姆從亭子間搬了家,此刻住露臺和三樓之間的六平方米儲物室,比較方便她管理露臺飼養場,那裡養了五隻雞兩隻鴨。弟弟從亭子間回來空著手,沒有搜出成果。

  妹妹叫起來:「姆媽,就是那件呀!有條黑領邊,兩個黑的絨球的!」

  繼父一面看報紙一面吃母親給他挑出的田螺肉,對著報紙皺皺眉頭。

  母親想起來了,說:「哦,那件啊。那件是要送給姐姐穿的。大姐洗壞了,有點兒小了。」

  老區來的保姆被母親尊稱為大姐。大姐一聽不幹了:「我洗壞啥了?!你那毛衣讓蟲蛀出好些洞眼子,對著太陽你看看,跟笊籬似的!」

  母親說:「是啊,蟲蛀得一塌糊塗。我一直想補補給小嫚穿的。」

  這話聽上去合情理。家裡的次貨舊貨在去廢品收購站垃圾箱之前,有個中轉站,就是小嫚那兒。有次保姆燉雞湯忘了摘掉雞嗉子,雞在挨宰前吃撐了,嗉子裡正被消化的米粒兒被煮熟,脹破了嗉子。等保姆聞到雞湯餿味的時候,那些被雞的胃酸泡過的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保姆不知怎樣善後,等女主人從越劇團下班回來處理。女主人說,倒了吧。男主人來自革命老區,說,湯倒了,雞洗一洗還可以吃嘛。所有人——除了小嫚,都說誰吃啊,噁心還來不及。保姆說:噁心什麼?洗洗乾淨,放點兒醬油,給小嫚吃。

  所以母親說要把蟲蛀的毛衣給小嫚穿,時局暫時太平了。

  晚上母親來到小嫚的亭子間,劈頭就問:「我的絨線衫呢?」

  小嫚不作聲。

  母親開始翻抽屜,櫃子,箱子。這個女兒沒幾件好東西,多數衣服是母親自己的,改改弄弄就到女兒身上。因此弄堂裡的人看到的拖油瓶常常是古怪的,老氣的,外套小腰身,但比例錯了,本來該收腰的地方,收在了胯上,墊肩本該在肩膀,卻落在大臂上。母親一點兒響動都沒有地在小嫚屋裡抄家,最後毫無斬獲。

  「我的絨線衫呢?!」

  小嫚不吭聲,死豬不怕開水燙。

  「我曉得你喜歡它。等你再長大一點兒,姆媽會給你穿的。你長大了,那絨線衫姆媽就穿不出了,穿了也要給『他』講話了。現在你穿它嫌大的,對不對?」

  小嫚搖搖頭。大是大,不過現在就拿過來,可以確保擁有權。就像她把紅燒肉埋進米飯,狗把骨頭埋進泥土。

  「那件絨線衫我現在還要穿呢!我一共幾件絨線衫,你曉得的!」

  母親兇惡起來,腳尖踢踢她的腳。小嫚認為面對自己這樣一個討厭人,母親太客氣了。

  「你偷我東西,沒同你算帳,現在你是要活搶,對吧?!」

  「小死人!小棺材!聽到嗎?拿出來呀!」母親上手,食指拇指合攏在她耳朵上。她被母親從床沿拎起,耳朵著火了一樣。母親另一隻手在她背上摑了一記。她心想,打得好,再打呀,每摑一記她都掙下一部分紅毛衣,最後紅毛衣就是她掙來的。可是母親就摑了一記,她的手心一定比她的背更酥麻。

  母親開始拎著她向亭子間門口走,一面低聲說;「你要『他』請你去談話嗎?」

  繼父單位裡的人最怕的就是被廳長請去「談話」。家裡人也最怕他請你去「談話」。小嫚趕緊撩起身上的外套,下面就是那件紅羊毛衫。她慢吞吞脫下外套,再撩起羊毛衫底邊,從下往上脫,疼得也跟蛻皮一樣。她的頭最後鑽出紅毛衣,母親發現女兒哭了。

  母親認為這個女兒最討厭的地方就是不哭。不哭的女孩兒怎麼會正常?現在她卻哭了。母親鼻頭眼圈也跟著發紅,替拖油瓶女兒擦了擦淚,擼平她因為脫毛衣蓬得老大的頭髮,嘴裡保證,等她長大一定把它送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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