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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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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峰垂頭瞥了一眼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第一次發現他的手很難看。有可能的,當時手指頭背著他的心,暗打歹主意。但他的心確實不知道。 後來我和郝淑雯問林丁丁,是不是劉峰的手摸到她的胸罩紐襻她才叫救命的。她懵懂一會兒,搖搖頭。她認真地從頭到尾把經過回憶了一遍。她甚至不記得劉峰的手到達了那裡。他說他愛他,就那句話,把她嚇死了。是劉峰說他幾年來他一直愛她,等她,這一系列表白嚇壞了她。她其實不是被觸摸「強暴」了,而是被劉峰愛她的念頭「強暴」了。 這麼多年過去,我才覺得我弄明白了一點:林丁丁的身體並不那麼反感劉峰,劉峰矯健壯實,一身形狀很好的肌肉,假如抽去那個模範標兵的概念,她的身體是不排斥他的,因為年輕的身體本身天真蒙昧,貪吃,也貪玩,身體在驚訝中本能地享受了那觸摸,她繞不過去的是那個概念。 接下去就開始了公開批判。也就那麼幾個手段,大會小會上念檢討,大家再對檢討吹毛求疵,直到劉峰把自己說得不成人樣。這個不久前還在北京的全軍標兵大會上被總政治部首長戴上軍功章的劉峰,此刻在我們面前低著頭,個頭兒又縮了兩釐米。我坐在第二排馬紮上,卻看不見劉峰的臉,他的臉藏在軍帽的陰影裡,只見一顆顆大粒的水珠直接從軍帽下滴落到地上,不知是淚還是汗。開始我們沒幾個人發言,都想不出壞話來講劉峰,劉峰畢竟有恩於我們大多數人啊。但不知誰開了個頭,把所有人的壞話都引發了。最難聽的壞話是劉峰自己說出來的,他說他表面上學雷鋒,內心是個資產階級的茅坑,臭得招蒼蠅,髒得生蛆。講到如此無以復加的地步,別人當然就放了他了。 不久處置劉峰的文件下來了:黨內嚴重警告,下放伐木連當兵。下放去伐木,跟我爸爸修水壩是一個意思。 邊境衝突起來,聽說劉峰已經調回他過去的老連隊:野戰軍的一個工兵營。一九八〇年夏天我在成都的馬路上碰到他。他一定是先看到我的,但不願意招呼我,轉身站在一個賣油淋鴨的攤位邊。因為等著買鴨子的人多,他想混入人群,錯過我。我還是沒讓他錯過,揚起嗓子叫了他一聲。 他假裝尋找聲音來源,目光盡往遠處投。這個表演比較拙劣,因為一大街的人就我倆穿軍裝。下面就是我的表演了,也不高明。我熱情過火地沖了一步,手伸了老長,不由分說地握住他的右手。我也表演,我演的是多麼徹底地忘卻了他最不堪的那次公開露面:汗水淚水直接從軍帽下滴落一地。我的表演還想告訴他:就算沒忘記那一幕,現在誰還會計較?摸摸脊樑怎麼了?脊樑是全身最中性的部位了吧?戰場都上過的人,性命都差點兒讓摸掉了,還吝惜脊樑?! 就在碰到他手的刹那,我明白了,那手是假肢。那只曾經摸過丁丁脊樑的手,被丟在了戰場上。 我跟他就在街邊站著說話。我們不經意地談著上前線的事。我們不說「上前線」,只說「上去」;我們各自是哪月哪天「上去」的。我告訴他我其實不算「上去」了,最遠「上」到包紮所採訪傷員。他問我去的是哪個包紮所,我說就是何小嫚的那個三所,但是沒見到小嫚,因為她跟醫療隊上第一線了。劉峰此刻說,可見當時醫護人員太欠缺,連何小嫚這樣瘦小的女兵都上前線了。我說小嫚是五份申請書把她自己送上前線的。劉峰搖搖頭,說要是人員足夠的話,十份申請書也不會讓她上去。全是吃了那個虧,沒人救護,何小嫚的丈夫才犧牲的。 「你還不知道吧?何小嫚病了。」 「什麼病?」 劉峰說:「說是精神分裂症。」 我問是不是因為她丈夫的犧牲。 劉峰說何小嫚被送到他們醫院精神科的時候,還不知道她丈夫犧牲了。 「那她怎麼了?怎麼就分裂了呢?」 劉峰說他也不太清楚。只聽說她扛著一個傷員扛了十幾裡地,成了英雄事蹟主人公,戴著大紅花到處做報告。她是戴著大紅花給送進精神科的。我跟劉峰在大街上分手之後,我手心一直留著抓握假肢的感覺。大夏天裡,那種冷的,硬的,廉價的膠皮感覺留在我的手上,在我掌心上留了一塊灼傷。 我不止一次地寫何小嫚這個人物,但從來沒有寫好過。這一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寫好她。我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吧。我照例給起個新名字,叫她何小嫚。小嫚,小嫚,我在電腦鍵盤上敲了這個名字,才敲到第二遍,電腦就記住了。反正她叫什麼不重要。給她這個名字,是我在設想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那樣的家庭背景會給她取什麼樣的名字。什麼樣的家庭呢?父親是個文人,做過畫報社編輯,寫點兒散文編點兒劇本,沒怎麼大成名。她的母親呢,長相是好看的,劇團裡打揚琴彈古箏,像所有可愛女人有著一點兒恰到好處的俗,也像她們一樣略缺一點兒腦筋,因而過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都絕對隨大溜。我能想像在小嫚的母親跟她父親鬧離婚前,那個家庭裡是溫情的,小布爾喬亞的。我也完全可以想像,善良軟弱的文人父親給小嫚取出這樣一個名字。 何小嫚很有可能向著一個心智正常,不討人嫌的女孩成長。像所有軟弱善良的人一樣,小嫚的父親是那種莫名地對所有人懷一點兒歉意的人,隱約感覺他欠著所有人一點兒情分。人們讓他當壞分子,似乎就因為他比任何人都好說話,常常漫不經意地吃虧,於是人們就想,何妨把壞分子的虧也讓他吃了。到了何小嫚的母親都開始講他壞話,提出離婚的時候,他不再覺得心裡苦,他反倒覺得解脫了。睡前吃安眠藥,他心裡一亮,看到了終極的出路。這天早上妻子去上班了,他牽著女兒的手,送她去托兒所。家門外不遠,是個早點鋪子,炸油條和烤大餅以及沸騰的豆漿,那豐盛氣味在饑荒年代顯得格外美,一條小街的人都以嗅覺揩油。一出家門小嫚就說,好想好想吃一根油條。 四歲的小嫚是知道的,父親對所有人都好說話,何況對她?父女倆單獨在一塊兒的時候,感情上到物質上她都可以敲詐父親一筆。然而這天父親身上連一根油條的錢都沒有。他跟早點鋪掌櫃說,賒一根油條給孩子吃吧,一會兒就把錢送來。爸爸蹲在女兒面前,享受著女兒的咀嚼,吞咽,聲音動作都大了點兒,胃口真好,也替父親解饞了。吃完,父親用他折得四方的花格手絹替女兒擦嘴,擦手;手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替她擦。擦一根手指,父女倆就對視著笑一下。那是小嫚記得的父親的最後容貌。 我推想小嫚的父親從幼兒園回家的路上,早點鋪的生意已經淡了,豆漿的熱氣正在散去。父親對掌櫃的說,這就回家取錢送來。那時的人都還質樸善良,掌櫃的打了個哈哈,說急啥。父親回到家之後,打開他和妻子共同存放日常用項的抽屜,一個鏰子也沒有。漸漸地,他從漫不經意地尋找,變成了絕望的翻箱倒櫃,家被他翻了個底朝上,居然找不到一根議價油條的錢。妻子在他降薪之後對他冷笑:他還有臉花錢?他就領回這點兒薪水,沒他花錢的份兒,只有養老婆女兒的份兒。他在社會上的正常生活權利被剝奪了,在家裡的正常生活權利也被剝奪了,是被他最愛的人剝奪的。他連門也出不去,因為一出門就要碰上那個輕信了他的早點鋪掌櫃。他一輩子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因為他來到這世上就已經虧欠了所有人。他被那個念頭點亮過一瞬,此刻那念頭在他靈魂裡燎原了。 他拿起那個藥瓶,整個人豁然大亮。妻子造成了他徹底的赤貧,肉體的,精神的,尊嚴的,他貧窮到在一個炸油條的掌櫃面前都抬不起頭來。這證明妻子捨得他了。最終他要的就是妻子能捨得他,捨得了,她心裡最後的苦也就淡了。 何小嫚不記得父親的死。只記得那天她是幼兒園剩下的最後一個孩子,所有小朋友都被家長接走了,她是唯一坐在一圈空椅子當中的孩子。老師似乎也知情了,沉默地打著毛線,陪她等待某件事發生。但那天什麼事也沒對她發生。於是父親的自殺在她印象裡就是在幼兒園的一圈空椅子和漸漸黑下來的天色,以及在午睡室裡睡的那一夜,還有老師困倦的手在她背上拍哄。 加上炸油條的老掌櫃笑眯眯的提醒:「小妹妹,你爸昨天說送錢來的呢!」 小嫚後來上幼兒園都是出了家門口就穿過小街,走在對面的人行道上,避免從早點鋪門口經過。不是因為仍然賒著老掌櫃的賬:油條錢母親還了,只是她不願再聽老掌櫃叫她「小妹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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