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芳華 | 上頁 下頁


  「一個孩子!」丁丁辯駁。

  「一個孩子你還不一樣得當後媽!二十五歲當後媽,就那麼幸福?!攝影幹事也沒什麼好,油頭滑腦,我看就是個騷花公,結婚不出兩年就得花別的女人去!劉峰比他倆強多了!人家劉峰多好啊,你能挑出他哪點不好來嗎?!」

  丁丁冒出一句:「好,你怎麼不嫁給他?」

  小郝的臉上也出現一種被噁心了的神情,並且為這噁心吃了一驚。偶像千好萬好,跟他接吻恐怕接不了的,會噁心了偶像,更噁心了她自己。

  丁丁又說:「你怎麼不勸蕭穗子跟劉峰好?」

  我油腔滑調:「不能毀我英雄哦。蕭穗子這種人,組織不是早就指出,有思想意識問題嗎?」

  奇怪的是,我也覺得跟劉峰往那方面扯極倒胃口。現在事過多年,我們這幫人都是結婚離婚過來的人了,我才把年輕時的那個夏天夜晚大致想明白。現在我試著來推理一下——

  假設劉峰具有一種弗洛伊德推論的「超我人格(Superego)」,那麼劉峰向此人格進化的每一步,就是脫離了一點正常人格——即弗洛伊德推論的摻兌著「本我(Id)」的「自我(Ego)」的人格。反過來說,一個人距離完美人格——「超我」越近,就距離「自我」和「本我」越遠,同時可以認為,這個完美人格越是完美,所具有的藏汙納垢的人性就越少。人之所以為人,就是他有著令人憎恨也令人熱愛,令人發笑也令人悲憐的人性。並且人性的不可預期,不可靠,以及它的變幻無窮,不乏罪惡,葷腥肉欲,正是人性魅力所在。

  相對人性的大葷,那麼「超我」卻是淨素的,可碰上的對象如林丁丁,如我蕭穗子,又是食大葷者,無葷不餐,怎麼辦?郝淑雯之所以跟軍二流子「表弟」廝混,而不去眷顧劉峰,正是我的推理的最好反證。劉峰來到人間,就該本本分分做他們的模範英雄標兵,一旦他們身上出現我們這種人格所具有的發臭的人性,我們反而恐懼了,找不到給他們的位置了。因此劉峰被異化成了一種旁類,試想我們這群充滿淡淡的無恥和肮髒小欲念的女人怎麼會去愛一個旁類生命?而一個被我們假定成完美人格的旁類突然像一個軍二流子一樣抱住你,你怪丁丁喊「救命」嗎?

  回到一九七七吧。丁丁還在「他怎麼可以愛我」上糾結沒完。郝淑雯問她打算怎麼辦,她不知道怎麼辦。小郝警告她,無論怎麼辦,都不該出賣劉峰。

  「你不愛他,是你的權利,他愛你,是他的權利。但你沒權利出賣他。這事在咱們屋裡就到此為止,聽見沒有?我出賣過別人,後來看到被出賣的人有多慘。」

  我頓時對這個分隊隊長充滿敬仰和尊重。我沒問她出賣過誰。那年頭誰不出賣別人?

  丁丁答應,絕不出賣劉峰。

  到此為止,林丁丁並沒有告訴我們,劉峰觸摸了她。直到第二天,聲樂老師把兒子講述的情況略做分析,在丁丁的聲樂課上查問了她幾句,事件才真正爆發。對於丁丁,聲樂老師就是代理父親,可是丁丁就是跟她親父親也不會出賣劉峰。王老師是非常寶貝丁丁的,他立刻秘密地找到專管作風的副政委,說他兒子聽見丁丁喊救命,並目擊了丁丁淚奔,一定是丁丁被人欺負了。副政委和聲樂老師一塊兒秘密約談丁丁。經不住軟硬兼施的追問,丁丁最後還是招出了劉峰。王老師倒抽一口冷氣後,問是怎麼個欺負法。丁丁這回一句都不多招了。

  第七章

  我們這位副政委堅信,「任何一個文藝團體要爛,必定從男女作風上爛起」。他沒想到在他眼皮底下我們爛得多麼徹底,把劉鋒都爛進去了。副政委從劉峰那裡獲得了大致供詞,但他覺得供詞一定是大大加以隱瞞的,於是機關保衛幹事被請來主持辦案。保衛幹事不久就斷出我們以後稱之的「觸摸事件」始末:林丁丁被誘進庫房,然後遭受了劉峰的性襲擊。誰能相信?是劉峰而不是林丁丁吐露了事件中最惡劣的細節:他的手觸摸到了林丁丁裸露的脊樑。經過是這樣的:他的手開始是無辜的,為丁丁擦淚,漸漸入了邪,從她襯衫的背後插進去……

  「摸到什麼了?」

  「……沒有……」

  「什麼也沒摸到?」

  劉峰搖搖頭,愣著眼。脊樑上能有什麼呀?保衛科的人好像比他還明白。

  「再好好想想。」

  劉峰只好再好好想,要不怎麼辦?

  「林丁丁可是都說了哦。」保衛幹事抽了半包煙後開口,「我們不是想跟你瞭解細節。細節我們都搞清了。現在就是給你一個機會,自己交代出來。」

  劉峰終於想起了,他當時在丁丁脊樑上摸到了什麼——丁丁的乳罩紐襻。

  保衛科的人問:「是想解開那個紐襻,對吧?」

  劉峰愣住了。他不禁惶恐,而且憤怒。

  「沒有!」劉峰怒吼。

  「沒有什麼?」

  「沒有你那麼下流!」劉峰站了起來。

  保衛幹事把茶缸猛地砸在桌子上,濺了劉峰滿臉茶水。

  「老實一點兒!」

  劉峰坐回去。保衛幹事要他老老實實對自己分析,反省。

  再老實他也無法瞭解自己的手到底什麼意圖。他當時腦子裡只有熱血,沒有腦漿,因此只覺得手指尖碰到了一個陌生東西,手指尖自己認識了那東西:哦,女兵的胸罩紐襻原來是這樣的。

  「你是想解開林丁丁的紐襻,對吧?」

  一個小時後,當煙灰缸裡有了二十個煙蒂的時候,劉峰給了保衛幹事一個非常老實的說法:「我不知道。」

  保衛科幹事看著他,一絲冷笑出來了:自己的手指頭要幹什麼,心裡會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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