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芳華 | 上頁 下頁


  丁丁的掙扎很輕微的,但男人知道好女人在這種時刻都會半推半就一下。

  劉峰這時候說了錯話。他說:「我一直是愛你的。」接下去他咕裡咕噥,丁丁大致聽清了,他意思說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在等她,等她提幹,等她入黨。

  林丁丁突然掙扎得猛烈,並「哇」地哭出聲。假如那次踢腿踢出了衛生紙的大哭是冤無頭債無主,不知誰糟蹋了她完好的純潔,這次她是冤有頭債有主。劉峰抱著這個哇哇哭的女子,完全亂了,不知正發生的是什麼事,事情的性質是什麼。他連掏出那一團糟的手帕都想不起了,展開巴掌就去給丁丁抹淚。根據丁丁後來對我們的描述,我想像力都跟不上了:那該是多滑稽的場面!劉峰一隻手緊摟著林丁丁,生怕她跑了,另一隻手那麼眉毛鬍子一把抓地給他心愛的小林抹淚。一邊抹,一邊暗自驚歎到底上海女子,這手感!細嫩得呀,跟剛剝殼的煮鴨蛋似的,蛋白還沒完全煮結實……臉蛋就這樣好了,其他部位還了得?手從臉蛋來到她那帶柔軟胎毛的後脖頸兒……都是夏天的過錯,衣服單薄,劉峰的手乾脆從丁丁的襯衣下面開始進攻。

  劉峰繼續說錯話:「小林,我對你是真心的,愛你……」

  林丁丁突然破口大喊:「救命啊!」

  劉峰就像給人打了一棍,進入了半秒鐘的休克。丁丁就是那當口從舞美車間跑出去的。跑出去,還在哭。接下去又出現一個荒誕情節,跑出門的丁丁突然又折回,用腳去鉤那扇門,似乎要替劉峰把門關上。鉤了兩下還是關不上那門,只聽裡面一個聲音說:「別管了,你走吧。」這個聲音之沙啞之無力,似乎發自一個正在咽氣的生命。

  後來我們問丁丁她為什麼用腳去關門。她說她不能用手,用手就會看見劉峰:她不想再看見劉峰。可是為什麼要去給他關門,跑了不就完了嗎?她糊塗地瞪著眼,搖搖頭,又搖搖頭。我想她是給嚇糊塗了,要把一場驚嚇和造成驚嚇的人永遠關閉在那扇門裡。就在她執意用腳替劉峰關門的時候,王老師的兒子跑來了。他是唯一一個隱約聽見丁丁呼救的人。這是個十六歲的男孩兒,跟樂隊的鋼琴師學琴,此刻剛下鋼琴課,走到未來的排球場上。

  男孩缺的就是一個姐姐,一直把父親的得意門生林丁丁當親姐姐。他從排球場循著呼救聲而去,正撞上從舞美庫房淚奔而來的丁丁,問姐姐怎麼了,丁丁跟這麼個毛孩子說得清什麼,接著淚奔。男孩目送丁丁消失在紅樓的走廊門口,轉過身,覺得自己有能力破除這懸疑。他很快來到唯一亮燈的庫房門口,推開虛掩的門,看到劉峰在拆一個沙發上繃的布料,不像是他讓丁丁喊救命的呀。於是他帶著更重的懸疑回家了。回到家他跟父母說:「姐姐哭了!」

  對王老師來說,林丁丁哭是正常的事。舞臺上唱砸了一個音,忘了一個詞,她都會跟老師痛哭。倒是師母覺得兒子滿臉疑雲好生奇怪,問了句丁丁為什麼哭。

  兒子說不知道,但是好像還聽她喊了一聲「救命啊」。

  丁丁回到宿舍,我和小郝剛擦了澡。已經熄了燈,我們正摸黑兒用擦澡的溫水抹涼席,聽她的呼吸不對,我拉開燈,看見的就是這個剛被人強姦未遂的林丁丁。郝淑雯也看出事情很大,問丁丁怎麼這副德行。

  丁丁一頭栽倒在她自己的床上,大哭起來。

  隔壁的人和對門的人都被她哭醒了。我們的門上響起越來越不客氣的敲擊:「林丁丁,大半夜的,幹嗎呀?!」我們只好關燈。在我們軍營裡,一九七七年夏天的熄燈號跟其他所有號音一樣,已經沒多少人當真了。

  丁丁用毛巾毯捂住頭。哭聲小了,但整個地板都跟著她哽咽,直打戰。等了半小時,她才從毛巾毯下鑽出來。小郝擰開她的小檯燈,我們的丁丁全走樣了,眼淚能把一張臉整容,整那麼醜!催問了二十幾遍之後,丁丁終於爆破出一聲:「……怎麼敢?!……」

  我們問敢什麼。

  丁丁說:「他怎麼敢?!……」

  我們問,這個他,是誰?

  「他怎麼敢愛我!」

  再追問幾句,她終於把這個「誰」揭露出來。我和郝淑雯早就懷疑劉峰愛她,那麼多甜餅還不足以證實這懷疑?一聽劉峰的名字,我們都笑了,嘻哈著說:丁丁你他媽的也太摳了,能讓醫生和幹事愛,就該讓各行各業的男人愛嘛!怎麼就不能讓劉峰愛一愛呢?未必人家就只能對你對所有人做好人好事,不允許人家對自己也做件好人好事?他愛上的哪個女人,那女人就該為他做件好人好事!丁丁的回答讓我們更暈,她說劉峰怎麼可以愛她,劉峰就不應該有這種髒腦筋。小郝從床上跳下來,直直地矗立在丁丁床前,叉著腰,俯視丁丁的臉。

  郝淑雯說:「怎麼髒了?……」

  林丁丁說不出來。

  郝淑雯又逼一句:「幹事和參謀愛得,人家劉峰就愛不得?」

  林丁丁嘟噥說:「他……就愛不得。」

  「為啥?」

  林丁丁還是說不出來,臉上和眼睛裡的表達我多年後試著詮釋:受了奇恥大辱的委屈……也不對,好像還有是一種幻滅:你一直以為他是聖人,原來聖人一直惦記你呢!像所有男人一樣,惦記的也是那點兒東西!試想,假如耶穌惦記上你了,惦記了你好幾年,像所有男人那樣打你身體的主意,你恐懼不恐懼,噁心不噁心?他幹盡好事,占盡美德,一點兒人間煙火味也沒有,結果呢,他突然告訴你,他惦記你好多年了,一直沒得手,現在可算得手了!一九七七年那個夏夜我還詮釋不出丁丁眼睛裡那種複雜和混亂,現在我認為我的詮釋基本是準確的。她感到驚怵,幻滅,噁心,辜負……

  矗立在她床前的郝淑雯為劉峰十分的不平,她突然低沉的嗓音裡有種威脅:「劉峰怎麼了?哪點配不上你?」

  「跟配得上配不上沒關係啊……」丁丁說,「這都滿擰了!」她的上海口音說北京話,非常好玩兒。她要不是想拼死解釋自己,不會急出北京話來的。

  我也覺得滿擰。這是個成長了好幾年已經長得巨大的誤會。丁丁說不好是怎麼個誤會。我能模糊意識到,可又排列不出語言來。曾經大家認為我思想意識不好,那之後一直沒斷過人對我的思想意識咬耳朵,可是一般思想意識有問題的人,都是比較複雜敏感的,所以我能意識到林丁丁的委屈和幻滅。

  「人家不瘸不瞎的,是矮了點兒,也不難看啊!……」

  「沒說他難看啊!」

  「那你到底嫌他什麼?」

  丁丁喃喃地說:「我什麼也不嫌,我嫌得著嗎?我敢嫌劉峰嗎?」說著她又啜泣起來,這回真是傷心啊,跟我們這些人有指望講通嗎?

  「我看劉峰不比你那個內科大夫差!什麼好啊?還帶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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