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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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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劉峰赴京開會之前,我收到父親的信,說從勞動改造的水庫直接被借調到北京電影廠。我給父親寫了封信,交給了劉峰。我的意思是如果劉峰在北京實在沒地方串門,也實在有空兒,就替我去看看我闊別好幾年的父親。信自然是個由頭,真話我也不會往上寫。那時我的真話往哪兒都不寫。日記上更不寫。日記上的假話尤其要編得好,字句要寫漂亮,有人偷看的話,也讓人家有個看頭。我漸漸發現,真話沒了一點兒也不難受。我跟爸爸都在彼此大而化之的字句裡讀出真話。 我傻乎乎地問劉峰,我爸給我捎的是什麼? 劉峰說他沒看,不過我爸托交的包裹最沉。我偷瞥一眼所有人,希望她們都聽到了,我爸不再是反動文人,不再是工資被凍結每月領十二元生活費的文明叫花子,而是在北京的電影廠裡上班、給女兒捎得起東西的父親!但沒人留神我的成分改變和翻身解放,都還暈在對劉峰的崇拜裡。劉峰拎起地上的一條灰狗般的行李袋,說他一會兒把東西給女兵們送來。意思是他要在宿舍裡完成分揀。不是每家父母都細心,在包裹上寫清名字的,不分揀清楚,萬一張三被李四的父母錯愛了呢。 我們散會前,劉峰拎著那個行李袋回來了。他把自己的私人物品分揀出去了,可行李袋一點兒沒見小。劉峰是個人擁有品極少的人,出門又會精簡再精簡。我們女舞蹈隊二分隊有四個北京人,劉峰從醜陋疲憊的行李袋裡先拿出四個包裹。最後一個,第五個,是父親給我帶的。那是體積最可觀的一個包裹。塑料袋在當時可不被看成環保垃圾,而是值得愛惜一用再用的好東西。父親一定是專門弄來這個印有北京友誼商店店標的雙料大塑料袋,那樣的華美讓它盛裝的無論什麼都華美了。 下面是劉峰的原話: 「我打電話到你爸電影廠招待所,跟他說對不住,會議安排忒緊,電影廠離城裡遠,咱又人生地不熟,這回就不拜訪您了。我還說,叔叔您看我是不是把蕭穗子讓帶的信投郵筒裡給您寄過去?你爸問了我一句,我住哪家招待所,我說我還真說不清,頭一回來北京。第二天一早,他找上門來了,我納悶兒他怎麼找著了我住的地方。他說,打聽個招待所還不容易,你爸非得請我吃飯。我說會議伙食好著呢,四菜一湯。他說四菜一湯有啥吃頭,他要請我吃北京烤鴨!我告訴他會議代表不能隨便離會,吃了午飯還要分小組討論,你爸這才算了。晚上他又來一趟,送來這麼個包裹。還非送我一條煙,我說我不會抽。你爸說讓捎這麼重的東西,三千里地,過意不去,問我不抽煙酒喝不喝。我說那更不會了。他又說,那你都說說看,你還不會啥?我看看還能不能找點兒你會的送給你。我說您就別客氣了,不就捎點兒東西給蕭穗子嗎?是我應該做的。」 劉峰把一個父親愛女兒的急切和渴望做報告一樣敘述一遍。跟他開導我的語調差不多,我那場歷時半年的紙上談愛暴露之後,情書全被繳獲,劉峰在兩所院牆之間的騎樓上找到了我。我手裡拿了一根背包帶,頭頂上有根結實的橫樑,多年前不知吊過軍閥大戶多少丫頭小姐。他一把奪過背包帶,說蕭穗子你好糊塗。組織派他來挽救我,來得正是時候,晚一步就太晚了。 「……蕭穗子,你千萬不要悲觀,背思想包袱,在哪裡摔倒就要在哪裡爬起來。刻苦改造自己,大家還是會歡迎你歸隊的嘛。浪子回頭金不換嘛。就給大家看一個金不換!怎麼樣?」 作為一個小說家,一般我不寫小說人物的對話,只寫我轉述的他們的對話,因為我怕自己編造,把編造的話或部分編造的話放進引號裡,萬一作為我小說人物原型的真人對號入座,跟我抗議:「那不是我說的話!」他們的抗議應該成立,明明是我編造的話,一放進引號人家就要負責了。所以在我現在寫到這段的時刻,把劉峰的話回憶了再回憶,儘量不編造地放到一對兒引號之間。 劉峰對我爸的描述語調雖然乏味,還是讓我鼻子酸了,能想像出一個做了好多年階級敵人的父親,怎樣笨拙地學起庸俗的社交手段來。爸爸想送劉峰禮物,看起來是犒勞劉峰的三千里地當馬幫運貨的辛苦,實際上是拉攏劉峰,為了他不得意的女兒。劉峰是全軍學雷鋒標兵,政治光環好歹能罩著我一點兒。逆境讓爸爸這樣的人學庸俗,學拉拉扯扯,正是這一點讓我心酸。 吃晚飯的時候,北京友誼商店在我們全體女兵和部分男兵當中已經著名了。本來它也是一個著名的所在,據消息靈通的北京兵說,進那個商店的都是特殊人士,外國專家、外交官、華僑、中國訪外代表團成員。那裡頭人民幣可不流通,流通的叫外匯券,是一個有著自己專門貨幣的小世界!我父親此刻的身份,大家可想而知。父親是沒那份權利的。後來;那是很後來了,已是劉峰在前線負傷之後,何小嫚因為背著一個傷員行走十多公里而立功之後,我才知道當時父親是沾了一位大導演的光,蹭他的護照進了友誼商店。一九七六年這位導演身邊圍了許多人為他寫劇本,這一大幫人的名字就叫作「集體創作」,我爸爸當時也沒有自己的名字,跟那一大幫人被叫成「集體創作」。 第三章 晚上排練或班務會之前,我們有一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短短一小時的自由,我們得緊張地消費。陰暗角落偷個吻,交換一兩頁情書,借一幫一一對紅調調情,到心儀的但尚未挑明的戀人房裡去泡一會兒,以互相幫助的名義揉揉據說扭傷的腰或腿……那一小時的自由真是甘甜啊,真是滋補啊,以至後來遊逛了大半個世界擁有著廣闊自由的我常為三十多年前的一小時自由垂涎。那一小時當然還可供我們加餐,就是吃零食。官方伙食是不值一提的,每禮拜四吃豆腐,每禮拜五吃麵條,每禮拜六吃包子,這是可預期的好伙食,餘下的多半個禮拜,是不可預期的壞伙食。零食的重要性在於此,缺乏零食的嚴重性也在於此。所以,劉峰給我帶來的,簡直是一夜暴富的財富。 對了,劉峰在跟我交接那個友誼商店大包裹時還轉達了一句爸爸的囑咐:「叫穗子分給小朋友們吃。」從小到老,爸爸把我的所有朋友一概稱為小朋友。我至今還記得那天晚上我翻身的喜悅,當主人的自豪。劉峰千里迢迢帶來了我的大翻身,刹那間貧民成了土豪,讓所有人開我的倉分我的糧,我頭腦裡響著狂歡的嗩呐,動作裡全是秧歌。我拆開塑料包,光是巧克力就有兩公斤!十二平方米的營房裡,頓時各種霓虹彩幻的糖紙鋪地,我的虛榮和夢想,父親懂得,全部成全我,通過劉峰,讓我做一回暴發戶敗家子,大把大把的來自友誼商店的人民幣買不到的高級貨舶來品讓我分給平時施捨我的「小朋友們」。 第二天早上的毯子功課,劉峰照常站在毯子邊上。抄跟頭的活兒苦,全軍標兵還接著幹這個?這是我們一致的內心獨白。我們這幫女兵最重的一百出頭,最輕的也有八十斤。壞伙食讓人長胖,那個時代我們就明白。一個半小時毯子功課,劉峰等於幹一份額外碼頭搬運工,把我們一個個掀起來,在空中掉個個兒,再放到地上,還是需要他輕搬輕放的易碎貨物。最初他之所以攤上這份搬運工,就是因為沒人願意搬運我們。 抄功師傅是這樣紮架勢的:雙腿叉到兩肩的寬度,膝蓋稍許彎曲,像一個騎馬蹲襠步停在了半途,同時伸出兩個交叉的小臂,拳頭握起,往你背下一墊,再猛往空中一掀,由丹田發出一聲悶吼:「走!」劉峰為什麼要吼這一聲?那你去問問碼頭搬運工為什麼要喊號子。抄功的還要借助被抄功者的助跑、起范兒、騰躍,共同完成一個側空翻或前空翻。劉峰的不幸在於我們是誰也不真正起范兒,更不騰躍,態度就是:領導讓練毯子功的,領導讓翻這些勞什子跟頭的,那就讓領導派的人幫著翻吧。 於是劉峰每天對付的,就是我們這一個個人形麻包。抄功不僅累,還影響自己。像劉峰這種翻跟頭的人最講究下身輕,腿要飄,而抄跟頭卻是反著,重心重量都要放在腿上,惡果是腿越來越重,跟頭也會越翻越砸夯。抵消這惡果的辦法劉峰也是有的,至少他自己相信它是個辦法,那就是拿大頂。據說拿一小時大頂能抵消十小時的搬運。因此毯子功課堂上,我們一串跟頭下來一律蹲著休息,他一律拿著大頂休息。每搬運我們一個小時,他要花十五分鐘拿大頂,這麼頭朝下腳朝上倒著控一控,似乎能把沉進腿裡的重量倒騰回去。劉峰一邊拿大頂,兩腿還在空中不停抖摟,看起來是把他自己當成一個裝豆子的竹筒,或者裝水泥的紙袋,顛倒一番,抖摟抖摟,豆子或水泥就會被倒灌到另一頭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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