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芳華 | 上頁 下頁


  那時假如一個男兵給一個女兵弄東西吃,無論是他買的還是他做的,都會被看成當下所說的示愛。一九七六年春節,大概是大年初二,我萬萬沒想到劉峰會給我做甜品吃。我被堵在了宿舍裡,看著對同志如春天般溫暖的劉峰,頭暈眼花。把我的情書出賣給領導那個男兵在我心裡肯定糞土不如了,但不意味著任何其他男兵都能填補他的空缺。我暈暈地笑著,臉大紅,看他把一個煤油爐從紙板箱裡端出,在我們三人共用的寫字臺上支好,坐上一口漆黑爛炭的小鐵鍋。鍋蓋揭開,裡面放著一團油乎乎的東西。他告訴我那是他預先和好的油面。他還解說他要做的這種甜品,是他老家的年貨,不逢年過節捨不得這麼些大油大糖。說著他對我笑。

  劉峰的笑是羞澀的,謙恭的,笑大了,還有一丁點兒賴,甚至……無恥。那時我會想到無恥這層意思,十六歲的直覺。現在回憶,他的謙恭和羞澀是有來由的,似乎他冥冥中知道「標兵」不是個本事,不能安身立命,不能指它吃飯。這是他的英明,他的先見。他又笑笑,下巴指指手裡操作的甜品,土傢伙,不過好吃,包你愛吃!我心裡空空的,他的每句侉音十足的普通話都在裡面起回音。劉峰也幹這個?用弄吃的示愛?……在我混亂並陰暗的內心,主要感覺竟然是受寵若驚。劉峰不單是團幹部,人家現在是黨委成員了。他從帆布挎包裡拿出一個油紙包,打開,裡面是一團黑黢黢的東西。一股芝麻的甜膩香氣即刻沁入我混亂黑暗的內心。他把麵團揪成一個個小坨兒,在手心迅速捏扁,填上黑黢黢的芝麻糖,飛快搓成一個大元宵,又輕輕壓扁。

  我看著他開作坊般的熟練動作,連他復員轉業後的出路都替他看好了:開個甜品鋪子。鍋裡的菜油開始起泡,升起炊煙,他說,把你們全屋的人都叫來吃吧。我放心了,也失望了,為自己的自作多情臊了一陣。我們同屋的三個女兵家都不在成都,一個是獨唱演員林丁丁,家在上海,另一個就是香豔性感的郝淑雯。劉峰又說,他其實已經招呼過林丁丁了,中午她在洗衣臺上洗被單,他就邀請了她,沒明說,只說晚上有好吃的,四點鐘食堂開飯少吃點兒。原來丁丁是他請的頭一個客人。他又接著說,小郝饞嘴,早就跟他央求弄吃的了。哦,看來第一個受到邀請的是郝淑雯。郝淑雯跟哪個男兵要吃的會要不來?她動手搶他們都歡迎。

  我看清了局面,三個同屋,蹭吃的是我。我問,那小郝人呢?他說放心吧,她一會兒准到。他推開窗戶,窗外是一條沒人走的窄巷子,排水溝又寬又深,偶然有起夜的女兵偷偷往裡頭倒便盆。溝那邊是一所小學的圍牆,從來聽不見念書聲,總是咚咚鏘鏘地敲鑼打鼓,給新下達的「最新指示」報喜。圍牆非常老,磚頭都粉化了,夏天苔蘚綠絲絨似的,偶爾冒出三兩叢野石竹。劉峰手和嘴都不停,話已經轉到我父親那裡去了。他從來沒見過我父親這樣的人,穿衣打扮舉手投足都跟他認識的人不一樣。有點兒古怪,嘿嘿……穿那種深灰毛料,上面還帶細白道道,頭髮老長,打彎兒,腦後一排頭發撅在後衣領上,頭油都蹭上去了。像個舊社會的人。不是勞動改造了七八年?那要是不改造呢?不更怪?我說:怪也不該改造啊,還不讓人怪了?!

  「對嘛,所以給咱叔平反了呀!」

  我蒙了一會兒悶兒,才明白他的「咱叔」是我爸。劉峰的樣子是很稱心很解氣的,終於擺平公道了,他為我爸稱心呢。

  下面又是他的原話:

  「別往心裡去。那些人說你這個那個的,別上心。你爸是個好人。你爸真是好人。這誰看不出來?小穗子,挺起腰杆做人,啊!」

  還是那種乏味語調。但說完他看著我,目光深深的。

  就算以後的日子我記不住劉峰的長相,他的目光我也別想忘掉。

  刹那間我幾乎認定劉峰就是專門為我備的年貨,讓我私下裡過個年。他拉上那兩個志得意滿的女同屋,不過讓她們當電燈泡。我的案子發生,只有很少幾個人對我說過同情的話。劉峰的同情,非同一般,代表最高美德同情我。劉峰跟我是人群的兩極,他在上,我自然在底部,也許比何小嫚還低。沒人覺得何小嫚危險,而我,讓他們感到一種對手感,一種神秘的危險。劉峰對我的關懷同情,基於對我父親的認同,為此我都可以愛他了。那是個混帳的年齡,你心裡身體裡都是愛,愛渾身滿心亂竄,給誰是不重要的。劉峰說別哭,給,擦擦。他居然掏出一團糟的手絹給我,擱在平常我是要噁心的,但這一刻,不潔都象徵著溫暖和親密。

  我認定這些土頭土腦的甜餅就是專為我做的。你被孤立了太久,被看成異類太久,什麼似是而非的感情感覺都可以拿來,變成你所需要的「那一種」關愛和同情。但下一刻我就明白真正的愛或者關愛是什麼了。林丁丁和郝淑雯同時進來,劉峰此刻正面朝窗外濕漉漉的冬夜,向她倆轉過臉,那雙單眼皮下發出的目光和看我是決然不同的。雖然劉峰的身份使他仍然持重,但那目光是帶葷腥的,現在看來就是帶荷爾蒙的。他軍鼓般的心跳就在那目光裡。

  這就明白了。劉峰愛的是她倆中的一個。想也不用想,當然是郝淑雯。前一年郝淑雯跟劉峰一塊兒出過一趟差,去劉峰曾經做苦孩子的梆子劇團,學了個梆子獨幕劇回來。郝淑雯是可以唱幾聲的,唱得不是最好,但唱歌的人又沒有她的舞蹈基礎,她跳得也不好,但舞蹈隊裡又沒有像她這樣能開口唱的,因此這個載歌載舞的梆子戲,她就是獨一無二的女一號。劉峰演的是一個反派,最後要被女一號打翻在地。那是兩人萌發戀愛的好時機。後來「觸摸」事件暴露,我才知道我當時的判斷多麼失誤。

  林丁丁是個文氣的女孩兒,比郝淑雯大一歲,當時應該二十歲。細皮嫩肉的丁丁,有種上海女子天生自帶的嬌嗲,手腳輕微的不協調,像小兒麻痹症落了點兒後遺症,而這不協調卻給了她一種稚氣,看她走路跑操人都會暗暗懷著一點兒擔憂:可別摔了。她話不多,每天總有一點兒身體不舒服。這種時常生小病的女孩兒最讓我們羡慕:帶病堅持工作,輕傷不下火線,諸如此類的表揚嘉獎都歸這類女兵包圓兒。我們那時都盼望生病。一幫年輕健壯的青年,掙死了表現不過是幫炊事班喂喂豬,切切土豆絲兒,多掃幾遍院子,多抹幾趟走廊,多沖幾次茅坑,可畢竟是茅坑少,人多,上百個人都要爭學雷鋒的表現,那得多少茅坑多大院子?所以每天鬧點兒小病的人自然條件就比我們這些健康人要好,人家天生「輕傷」,盡一份本職就是英勇。

  丁丁還有一點,就是天真無知,那麼一把歲數,你說阿爾巴尼亞人愛吃山鷹,所以叫山鷹之國,她也會圓眼睛一瞪:「真的呀?」她比我大四歲,可是拉到馬路上肯定所有老百姓都會認為她更小。我們三人合用一個書桌,假如三個抽屜同時打開,你會發現只有丁丁是個女孩兒,我和郝淑雯都是地道丘八。丁丁其實也沒什麼好東西,但所有破爛兒讓她仔細收拾,就都擺放成了體己和細軟。丁丁有一雙不大但很圓的眼睛,繞了兩圈不長但濃密的睫毛,讓現在的人看,一定誤認為她繡了眼線。我當時真的愚鈍,不知林丁丁暗中接受了劉峰多少小恩小惠。劉峰幫所有人忙,明著幫,但沒人知道他暗中幫林丁丁更多的忙。

  我們三個女兵從床下拿出馬紮子,餐桌就是劉峰裝煤油爐的紙板箱。劉峰自己蹲在地板上,說他老家的人都很會蹲,蹲著吃飯蹲著聊天,蹲著比坐著還舒適。我們有什麼辦法,只好讓劉峰舒適。劉峰做的甜品真好吃,他自己只吃一個,看著我們三人吃,像父親或者大哥一樣心滿意足。林丁丁的手向第四個餅伸去的時候,劉峰說哎呀,小林,這玩意兒不好消化,盡是油,回頭別鬧胃疼。丁丁的手在空中猶豫了一下,郝淑雯已經一把搶到自己手裡。郝淑雯當時也被誤導了,認為劉峰理所當然是為她做的餅,我們兩個同屋是蹭吃的。任何男兵對她的殷勤她都是不多想的,先笑納再說。欠她殷勤她可不答應。炊事班馬班長一打肉菜就帕金森,馬勺又是顛又是抖,一旦給小郝哆嗦掉勺頭上兩片瘦肉,小郝會奪過勺往馬班長腦殼上打。

  一次冬訓野營,毛毛雨裡行軍三十公里,到宿營地所有人都成了冰冷的泥團子。炊事班兩口大鍋同時燒洗腳水。到處稀泥,沒地方坐,我們多數人都只能站著,一隻腳先放進盆裡燙,拿出來穿上鞋襪,再燙另一隻腳,等另一隻腳燙熱了,解乏了,前面燙熱的腳又站乏了,凍涼了。郝淑雯找了個長方形木箱坐上去,兩腳泡在熱水裡無比受用。首席中提琴手端著一盆水過來,叫她挪挪,他也要坐。小郝說不行,兩人坐箱子吃不消,三合板箱子,咋吃得消兩個屁股?中提琴手說是吃不消,那就請她起來。

  她看著他笑,意思是你想什麼呢,我給你讓座?中提琴手問她,知不知道木箱裡裝的什麼。小郝說不知道。中提琴手告訴她,裝的是中提琴,正式的琴盒壞了,這個是舞美組臨時用三合板釘的。小郝還是看著他笑,照樣不讓。中提琴手急了,說箱子裡裝的是老子的琴,小郝你不要吃屎的把屙屎的還麻到了(欺負到了)!小郝仍然笑,學他的四川話說,老子就要麻到你。男兵們對郝淑雯毫無辦法,不給她甜頭吃她會搶。

  那天晚上甜餅吃過後,一個週六,我和郝淑雯看完露天電影回來,同時嗅到屋裡一股油膩的甜味。小郝問丁丁:又吃甜餅了吧?丁丁反問:什麼甜餅?沒有啊!小郝伸著脖子,就像要用舌頭舔舔空氣,來戳穿丁丁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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