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芳華 | 上頁 下頁 |
二 |
|
我們伸頭一看,見老太太捧著個軍用水果罐頭,一勺舀兩大塊糖水菠蘿往嘴裡塞。劉峰扽扽我,我們倆趕緊鑽進棉門簾。劉峰對老太太又敬禮,又道歉。老太太呼嚕呼嚕地吃喝,專心給自己壓驚,顧不上理會我們。 急救護士輕聲說我們運氣好,真打著她,她一家老小就不用吃紅苕了,全都到文工團吃軍糧去了。 回到我們駐地,故事更清楚了。貝斯手曾大勝跟人打賭,剩下幾槍,他一定打出三個連續十環。所有人都打完了,曾大勝一人還趴在那裡,半自動還剩兩顆子彈了,他瞄了三分鐘,一彈未發,向身後的軍訓科副科長借了條手絹,遮住一隻眼睛,再開始新一輪瞄準,有人打趣說,這一槍,不打十環對不住科長的漂亮手絹。另一個嘴更損,說:十環還值得這麼瞄?這一槍非打出十一環來!曾大勝跳起來,跟說風涼話的踢打一陣,再開始第三輪瞄準。到此時,七分鐘已經過去。這就是我為什麼認為打靶已經結束,離開了崗位。 當天吃的晚飯是紅苕米飯,大蔥炒紅苕片,紅苕蒸咸燒白(扣肉)。說是本地什麼都不產,只產紅苕,那個老太太偷越打靶警戒線,是為了在起過紅苕的田裡再刨一遍,一般總能收穫漏起的小紅苕或者被鏟斷的半截兒紅苕。我們中一個人醒悟說,鬧半天劉峰救的不是普通老百姓,是個偷刨公社紅苕的落後老百姓!另一個人說,還讓落後老百姓騙吃一頓糖水菠蘿,那可是首長的拉練特供!又有人說,軍民魚水情對落後人民白唱了吧?話劇隊的老唐山說,劉峰錯叫了大娘:人家才不是大娘呢,聽門診部宣傳員說,前天大娘還領了免費避孕套呢!大家都哈哈哈,劉峰這回當錯了好人,站錯了隊,救錯了人…… 第二章 劉峰抱著特大號茶缸蹲在一邊,往嘴裡扒拉著紅苕米飯,等大家說完,他開口了,說什麼先進、落後的,不都是老百姓嗎?落後老百姓就該讓老曾打十環?再說老百姓沒有不落後的,你們到農村做一回老百姓試試,餓你們一冬,看你們落後不落後,偷不偷公家紅苕? 我湊到他身邊,想說謝謝什麼的,又覺得該謝謝他的是那個落後老百姓。劉峰臉對著大茶缸說,這兒的紅苕真不一樣啊,嚼著跟栗子似的。你個小穗子,就因為你貪玩,這麼好的紅苕大娘今晚差點兒吃不上了。 那以後,哪兒有東西需要敲敲打打,修理改善,哪裡就有劉峰。連女兵澡堂裡的掛衣架歪了,劉峰都會被請進去敲打。他心靈手巧,做木匠是木匠,做鐵匠是鐵匠,電工也會兩手。這是個自知不重要的人,要用無數不重要的事湊成重要。他很快在我們當中重要起來。 我們跟劉峰真正熟識,是在他當上我們毯子功教員之後。我們每天最痛苦的時間不是早上跑操,不是晚上政治學習,也不是下午聽傳達文件,而是每天上午七點的毯子功課。我們那群女兵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十二,排成一隊有六七八米長,毯子功一個半小時,我們一個個由劉峰抄起腰腿,翻「前橋」(前軟翻),「後橋」(後軟翻),「蠻子」(側空翻),跳板蠻子。尤其跳板蠻子,他得在空中接住我們,再把我們好好擱在地上。我們恨毯子功,首先是我們覺得它無用,其次是我們膽小,給跳板彈幾米高再一個跟頭翻下來,整個人經過刹那的恐怖休克,都不知道怎麼落了地。因此只要劉峰提醒一句:「腰裡使勁兒,啊。」我們就會給他白眼,越發不使勁,全由他搬運。 我們停止給劉峰白眼,是他當選上全軍學雷鋒標兵的時候。當標兵本來不招人忌妒,但它的後果太好,比如入黨、提幹,提了幹後果更好,可以談戀愛結婚分房子生孩子。所以人人明爭暗奪當標兵。入黨對我們這些十多歲的孩子兵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政治待遇,以及由那待遇生髮的優越感,有些文件只有黨員配聽。聽文件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當這幫黨員拎著馬架子,齊刷刷向小排練室操步,個個一臉的國家大事,把目送他們的我等進步青年看成虛空,那是讓我們頂眼紅,頂妒忌。 我們中的郝淑雯是最後一個對劉峰收起白眼的。郝淑雯是那個把我們集體平均體重提高的豐滿女兵,一米六九,還沒碰到她就能感到她青春體溫的衝擊波。她是一個空軍首長的女兒,父親手下一個師的高射炮兵。郝淑雯活著的每天都要有人幫忙,騎車上街不會下車,就臨時叫住一個過路人幫她扶住車後架:「哎,老鄉!扶一下嘛!」男老鄉們當然都會奮不顧身沖上去扶這個美色撲人的女兵。扶完還意猶未盡,巴不得扶兩下、三下。自從來了個誰的忙都幫的劉峰,郝淑雯便每天「劉峰」不離口。有時郝淑雯的忙很難幫:縫被子把針丟失在棉花套裡,讓劉峰幫她棉絮裡撈針。 劉峰被選為我們的軍區的代表,去北京參加全軍學雷鋒標兵大會,我們這才意識到,每天被我們麻煩的人,已經是全軍的明星了。他從北京回來那天,我們女舞蹈隊兩個分隊都坐在冬天的陽光下學文件,不知怎麼沖著歸營的標兵全站起來了。接下來更有趣的事發生了,所有人都拍起了巴掌。 劉峰頓時臉紅,看樣子是要掉頭往大門外逃。但是他馬上確定整天胡鬧的女兵們此刻一點兒也不胡鬧,有她們眼裡的真誠崇拜為證。一向遭我們冷落,因此試圖用冷漠呆板戰勝我們的何小嫚也動人起來,朝劉峰睜著兩汪墨水似的大眼睛。何小嫚整個人可以忽略不計,就那雙眼睛長對了,黑得就像秘密本身。 「學習哪?」劉峰說。 還是老老實實的,就這樣問候我們。好像我們是他在村口碰上的一群納鞋底的姑娘媳婦兒,正碰上他進村,搭訕一句:「做活兒呢?」 劉峰軍裝口袋上別著三等功軍功章,真金子似的,在冬天的微弱太陽裡給我們增加了亮度和溫度。某個二百五帶頭,我們挨個兒跟劉峰握起手來。這個劉峰,一手還拎著個沉重肮髒的行李包,一隻手給這麼多人握,供不應求地握。他終於把行李袋扔在地上,咣當一聲,裡面的大茶缸摔疼了。劉峰走到哪裡都帶著他的多用大茶缸,吃喝洗漱都是它,男兵們開玩笑說,還可以用它舀水救火。 郝淑雯握著劉峰的手說,《解放軍報》上登了他們會議的照片,她在上面找過他呢。 家在北京的女兵,父母混得還行的,都在劉峰的行李裡添了份重量。於是他在握手時對北京女兵說,你家給你捎東西了。 我是唯一沒上去握手致敬的。第一,我自己因為談紙上戀愛被記了一過,跟劉峰這樣的大標兵是正反派關係。第二就是,我對劉峰這個嚴重缺乏弱點的人有點兒焦慮。我好像在焦慮地等待一個證明:劉峰是真人的證明。太好的人,我產生不了當下所說的認同感。人得有點兒人性;之所以為人,總得有點兒人的臭德行。比如找個像何小嫚這樣的弱者捉弄捉弄,在背後說說郝淑雯這類強者的壞話;甚至趁人不備,悄悄地飛快地倒點兒炊事班的香油;更甚者,堅決不買牙膏,輪流偷擠別人的牙膏。劉峰就是好得缺乏人性。他的好讓我變得心理陰暗,想看他犯點兒錯,露點兒馬腳什麼的。雖然我當時只有十五歲,偶爾也會有心理不光明的時候。後來果真出了「觸摸」事件,我的焦慮等待才算等來答覆。 不過那個暖洋洋的冬天下午距離事件的爆發,還有好幾年。他看見了歡迎人群外的我,走過來說:「蕭穗子,你爸也給你捎東西了。」他的正宗侉味兒從「捎東西」三個字裡豐潤地流露出來。 所謂東西,無非是些零食和小物件,一管高級牙膏,一雙尼龍襪,兩條絲光毛巾,都算好東西。如果捎來的是一瓶相當於二十一世紀的嬌蘭晚霜的檸檬護膚蜜,或者地位相當於眼下「香奈兒」的細羊毛衫,那就會在女兵中間引起豔羨熱議。所有人都盼著父母給「捎東西」,所有女兵暗中攀比誰家捎的東西最好、最多。捎來的東西高檔、豐足,捎得頻率高,自然就體現了那家家境的優越程度,父母在社會上的得意程度。像我和何小嫚,父母失意家境灰溜溜,只有旁觀別人狂歡地消費捎來的東西。我們眼巴巴地看著她們把整勺麥乳精胡塞進嘴裡,嘎吱嘎吱地嚼,蜜餞果脯拌在稀粥裡,替代早餐的酸臭泡菜。至於巧克力怎麼被她們享用的,我們從來看不見的,我們只配瞥一眼門後垃圾筐裡漸漸繽紛起來的彩色錫箔糖紙。 我們還配什麼呢?某天練功結束從走廊上疲遝走過,一扇門開了,伸出一個腦袋,詭秘地朝你一擺下巴。這就是隆重邀請。當你進門之後,會發現一個秘密盛宴正在開席,桌上堆著好幾堆父母捎來的美食。出現這種情況原因有三,一是東道主確實慷慨;二是捎來的東西是新鮮貨,比如上海老大房的鮮肉月餅或北京天福號的松仁小肚,不及時吃完就糟踐了;三是家境既優越又被父母死寵的女兵有時需要多一些人見證她的優越家境和父母寵愛,我和何小嫚就是被邀請了去見證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