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倒淌河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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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瞪著我,奪下我的棉襖。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她鋒利的牙「咯吱咯吱」,把棉襖上所有鈕扣全咬下來。我給了她一巴掌,她也毫不客氣地給我一巴掌。「從今以後,我求求你,再不要想那條鬼河。我告訴你,那是條吃人的河!」 我不屑理她,找根繩子把棉襖捆住。她從後面抱住我。告訴你,她現在可不是我的對手,我一甩,她就到五步以外去了。阿尕,這怪誰,你把我養得力大無窮。 她不屈不撓,再次撲過來,抱我的腿,狠命用手擰我腿上的肉。 「何羅,你聽我說……」 我實在疼壞了,一邊聽她說,一邊猛扯她頭髮。 「別做那蠢事了,不會有好報應的!讓他們永生永世摸黑活著吧,這裡祖祖輩輩都這樣,這是命!」說到「命」,她咬牙切齒。 「阿尕,你再也不想那個小小的太陽了?」 「呀。」 「你喜歡黑,是嗎?」 「呀。」 「你就像畜生一樣活著,到死?」 「呀。」 我徹底地獨立。我在被逐出村子時也沒感到如此之深的孤獨。人所要求的生存條件很可憐,可憐到只需要一個或半個知己,能從那裡得到一點點理解就行,這一點點理解就能使他死乞白賴地苟活著。 請看我這個苟活者吧。他傻頭傻腦,煞有介事地幹了幾年,結果怎樣呢?不過是在自己的幻想,自己編造的大騙局裡打轉轉。這一大摞紙,是他幾年來寫下的有關這條河的資料,還有幾張工程設計圖紙。儘管多年後他對那幼稚的設計害臊得慌:那種圖紙送掉了一個小夥子的性命。但那時,這堆紙就是他的命根。 阿尕看著它們,咕嚕道:「撕碎它!燒掉它!」 「你再說一遍?!」我獰笑著。 「統統撕碎!」 「你敢嗎?」 她挑釁地看我一眼,閃電似的抓起那卷圖紙。「你敢,我馬上就殺了你!」我張開爪子就朝她撲過去。這一撲,是我的失策。她是不能逼的,一逼,什麼事都幹得出。只聽「哧啦!」老天爺。 「為了它!為了它!全是為了它!流血,流那麼多血呀!」她的雙手像抽風一樣。一會,地上便撒成一片慘白。 我不知我會幹些什麼,只覺得全身筋絡像彈簧那樣吱吱叫著壓到最頂點。她黑黑的身形,立於一片白色之上,臉似乎在笑,又似乎在無端地齜牙咧嘴,露著粉紅色的牙床。她以為她這麼幹徹底救了我。我頭一次發現這張臉竟如此愚蠢癡昧。我不知舉起了什麼,大概是截挺粗的木頭,或是一塊當凳子坐的大卵石。下面就不用我廢話了。 她倒下了,雙手緊緊抱著一條腿。我到死也會記得,她那兩束疼得發抖的目光。 以後的兩天,我再也不看她一眼。她最怕我這種高傲而輕蔑的沉默。我用沉默築起一道牆,她時時想逾越。她抱著傷腿,艱難地在地上爬來爬去,煮茶,做飯食。我那時哪會知道,她的腿已經被我毀了;我更不知道,她腹中已存活著一個小東西,我的兒子。 第三天,下頭一場雪了。天麻麻亮時,我醒來,見她縮在火爐邊,正瞅著我。我在毫無戒備的熟睡狀態下被她這樣瞅,真有些心驚膽寒。我想她完全有機會把我宰了,或像殺牛那樣,悶死它,為使全部血都儲於肉中。我翻身將背朝她。一會兒,我聽見她地爬過來,貼緊我,輕聲說:「何夏啦,我死了吧。」 我厭惡地挪開一點。她不敢再往我身上貼了。她說:「我曉得,我還是死了好……」 我頭也不回,又輕又狠地說:「滾!」 她不作聲了,我披衣起來,就往門口走。她黑黑的一團,坐在那裡,僵化了。這個僵化的人形,竟是她留給我最後的印象。 我揣著她做的乾酪,在雪地裡閒逛一整天。河正在結冰,波浪眼看著凝固,漸漸形成帶有波紋的化石。等天黑盡時,我往回走,遠遠看見帳篷一團渾黃的火光。不知怎麼,我忽然感到特別需要阿尕給我準備的這份溫暖。我要跟她和解。好歹,她是個伴,是個女人。我鑽進帳篷——至於我邁進帳篷看到了什麼樣的奇境,我前面似乎已有所暗示。 門打開後,杜明麗的丈夫驚異地看著這個高大的怪物。這就是何夏,還用問嘛。他客客氣氣地請他進屋,胡亂指著,讓他坐。明麗始終躲在他的陰庇之中,見丈夫並沒有決鬥的勁頭,心裡不禁有幾分幸災樂禍。 兩個女兒見有客人來,非常懂事地輕輕跑了,明麗替她們把那架十二英寸黑白電視搬到隔壁,她聽見丈夫問:「聽說何夏同志搞的那個水電站規模蠻大。」 「不太大,只有幾萬千瓦。」 「您的事蹟我在不少報上看了,真了不起……」 何夏沒答話,杜明麗有些緊張了。 「明麗也常談你的事。」 何夏仍不說話。 「那個水電站竣工了嗎?」 「一九八○年才能竣工。」 「還有兩年呐。那你不回去了吧?」 「走著瞧吧,呆膩了我沒准還要回去。」何夏說,「我想來跟你談談明麗的事。我們二十年前的關係你早就清楚,明麗是誠實的女人。」 杜明麗緊貼著冰涼發黏的牆。 「實話告訴你,我現在根本不愛她。根本談不上。」何夏說。 「不過,」何夏站起來,「假如你待她不好,動不動用離婚嚇她,那你可當心點。」說完,他就走了。杜明麗慢慢走到丈夫面前,見他還雲裡霧裡地瞪著眼。 我瞧不上明麗這種平淡無奇的生活,就如她無法理解我那些充滿兇險的日子。我像牧羊的蘇武,如今終於光榮地回來了。都市的喧囂與草地的荒蕪,在我看來是一回事,在那個超然與純粹的境界中,只有阿尕,站在我一邊。我已經走出草地,與那裡遙隔千里,而她的氣味與神韻無時不包圍著我。我知道,她不會放了我,饒過我,我和她不知誰欠了誰的債,永遠結不了。 或許,這賬得留給兒子去結清算了,兒子知道他母親當年怎樣拖著殘腿,拄著木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咱家的帳篷。那時他還是個小肉芽芽兒,附著在母親的腹腔裡,所以母親肚裡的苦水多深,他最清楚。我走進帳篷,看見阿尕不見了。 然後,猜我看見了什麼?油燈光環中,我看見那些撕碎的圖紙,每條裂縫都被仔細拼攏,一點一點精緻地貼合了。密如網絡的裂紋,使圖紙顯出一種奇異的價值。我等啊等啊,傻等著我的阿尕歸來。可她做完這一切,就不再回來了,這撕碎又拼合的紙上,曲曲折折的裂紋,便是記錄我們整個愛情的象形文字。該明白了吧,你這傻瓜,什麼都晚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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