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倒淌河 | 上頁 下頁
十八


  一根木棒砸在我頭上,我的鼻樑仿佛發出一陣斷裂聲。我倒下了。

  我臉上鮮血縱橫,眼前一片紅暈,這群黑色的人在我的血霧中跳舞。

  阿尕不斷發出瘋狂的尖叫,她東奔西突,扒開人群。她用指甲去撓,在那些臉上、胳膊上。用牙咬。他們這樣恨他,她至死也不能理解。這恨可怕極了,自從他來到這裡,恨就隱藏在他們的血肉之中,就像畜群對因迷途而誤入這片草地的外來牲口那樣盲目而本能地恨。

  她穿過人群,已像被拔過羽毛的鳥。她幾乎赤裸著,渾身只掛了些破破爛爛的布片。她看見被許多腳踢來踢去的何夏,整個臉不見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奇怪的東西。阿尕忽然感到這情景絕不陌生,她早就在哪裡見過;這扭曲的身影、紅白黑紫雜色的頭顱,是在她夢裡顯現過,還是應驗了她曾經有過的幻覺,她無從證實。總之,她不感到特別吃驚。她跟了禿姑娘十幾年,遊蕩過不少地方,或許中了她的魔氣。眼前似乎並不是她頭一次經歷。接下去還將發生什麼,她心裡已經有數:這一切不過是與她神秘的預感漸漸吻合。她知道有個女子將跳上去,像只孵卵的猛禽那樣衰弱而凶恨地張開膀子。一個披頭散髮的美麗肉體,隔開一群黑色的圍獵者。她知道,那肉體將是她。

  一點不錯,事態正有待顯現她進一步的預感。她看見自己的肉體橫臥下去,和那個垂死的外鄉人黏合在一起,那肉體發出她聽不清的呻吟和呼喚。她知道下一步,拳腳和兇器該向這個女子傾瀉。她甚至連這個被她拼死救下的男人將如何報答她都一一知曉:悲慘的結局,就在不遠處等著她。

  阿尕突然把何夏從懷裡放下來,忽地一下站起。

  我暈眩中,看見她完全失常的形象。她剪短的頭髮,蓬成一團。她胸脯袒露,忘乎所以。我聽見輕微的一聲金屬聲音,她抽出精緻小巧的腰刀。她想用這小玩藝兒征服誰,那是妄想。

  她卻把刀尖朝著自己:「看見嗎?這樣,」她在她姣好無疵,正值青春的胸脯上劃了第一下,「不要碰他!托雷,你走開!」她劃了第二下,「走開!看見嗎?」她一邊劃一邊向前走,血沿著她沉甸甸的乳房滴下去。人群被她逼得漸漸退卻,托雷嗷嗷地嚎著,伸開雙臂將眾人往後趕。「誰再碰他一下,我馬上死在他面前!」

  這具僵屍在這裡瑟瑟發抖,淚水在他血腫的臉上亂流。我的阿尕,我的阿尕。

  他被逐出了村子。阿尕帶著自己的一小群羊,一頭奶牛,跟他上了路。禿姑娘說:不會有好結果的,我昨天替你蔔了卦,知道怎樣嗎?那頭母羊用三條腿站著。你別跟那漢人走。阿尕搖搖頭:我是他的人啊,哪能不跟他走?禿姑娘說:好,你看著。她念了幾句咒語,母羊果然縮起一條腿。我知道我知道,阿尕說。她還是隨他走了。

  他們沿著河一直走,走了許多天,前面開始出現雪山的影子,草地不那麼明朗開闊,漸漸向山那兒收攏,河從那裡流出來。阿尕說,「再往前走,就沒草場啦。」

  阿尕支好帳篷,把何夏從馬背上背下來。她在帳篷周圍砌了一圈泥石矮牆,這樣雨水不容易侵犯帳篷。等何夏的臉消了腫,眼睛能開條縫時,他看見阿尕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老了,何羅,別這樣看我,我曉得我已經像個老女人了。」她雖然格格格地笑,但聲音乾燥,毫無喜悅。

  快到冬天時,何夏復原了。這個疤痂累累的身軀,看上去竟比過去強壯十倍。幾個月裡,阿尕總跪在那裡為他準備足夠的食物。因為她預感到,他們永遠的分離正在一步步迫近。

  「阿尕,幹嗎做這麼多吃的,又不是要出遠門。」阿尕歪著頭一笑,又唱起那支歌。

  你到天邊去,

  我到海邊去,

  你變成了鳥,

  我變成了魚。

  我們永世不再相遇。

  何夏先是一怔,馬上就哈哈笑著說:「阿尕呀,你這傻瓜,你想到哪兒去?我離不了你,你也離不了我。這是緣分,用我們家鄉的話說就叫緣分,小冤家。」

  她抬頭看著他,看得十分仔細。他變得這樣醜,跟她幻覺中的形象絲毫不差。她摸著他渾身脹鼓鼓的肉塊,那是她喂出來的。兩年多來,她用血腸、酥油、新鮮帶血的肉喂他,眼看他的皮膚下隆起一塊塊硬疙瘩。只有看見他白色的手心,才能相信他曾經多麼俊俏靈秀。

  她說:「何羅,你好了,你行了,來吧。」她慢慢躺下,鬆開腰帶,袍子散開來,露出她魔一般的雌性世界。

  我不知道,那就是我們最後一次。

  第二天早晨,我說我要去工作,阿尕攔住我說:「還是到河邊嗎?」

  「河要封凍了,我得抓緊時間。」

  「你為什麼還要去呢?」

  「我吃了它的虧,是因為我沒摸透它……」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