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倒淌河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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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過她,我常常在夜裡驚醒,跑出帳篷,狼哭鬼嚎一樣叫著她的名字。有時,我忽然聽見她在我很近的地方唱歌,有時我在帳篷某個角落發現幾根她的長頭髮,我感到她沒走遠。 我在杳無人跡的地方獨自過活。我沒有冬屋子,有時大雪把帳篷壓塌。我與牛羊相依為命,吃它們,也靠它們安眠。我不懈地工作,整條河的水文調查資料在我帳篷裡越堆越高。直到有一天,我認為行了,已經無懈可擊了,才背上它們一趟趟往城裡跑。 我知道她從來未遠離過我。帳篷門口,她常留下一摞牛糞或一袋糙米。有時我起來擠奶,發現牛的奶子空了,一桶奶已放在那裡。這時,我就瘋瘋癲癲地四處找、喊。對著一片空虛大聲懺悔,或像娘兒們那樣抽泣不已。我知道她一定躲在哪裡,雖然草地一覽無餘,但她有辦法把自己完全藏匿,倔強地咬著嘴唇,不回應我的呼喊。她緊緊捂住耳朵,拼命地逃,要逃避我的召喚。她決不受我的騙,決不被我的痛悔打動,她,受夠了。 但她愛我,我也刻骨銘心地愛她。我們就像陰間和陽間的一對情侶,無望地彼此忠於。 一次下雪的早晨,我走出帳篷,看見門口堆放著牛糞餅和一塊凍硬的獐子後腿。我終於看見她清清楚楚的腳印。那雙北京出產的塑料底布鞋,花紋還十分清晰,證明鞋仍很新。一看便知,那是個殘廢人的足跡,有只腳在雪地上點一步,拖一下,雪被劃出斷斷續續的一條槽。還有拐杖,它紮出一個個深坑……等等,你看見了什麼?是一個孩子的腳印嗎? 那些小腳印一會在左,一會在右,很不均勻。它一直相伴著母親。我跪到雪地上,獵犬一樣嗅著這些小腳印,用手量它,在那淺淺的腳窩裡摸來摸去。從它活潑頑皮、強健有力的樣兒來看,我斷定這是個兒子。我看見了我兩歲的兒子,他蹣蹣跚跚,跟著母親,從帳篷縫隙中,偷偷看望這個壞蛋。據說這個外族壞蛋是他父親。 也許是個女兒。不,我拒絕女兒。難道我不愚昧?一個中國北方男人傳統的愚昧使我對著那行腳印癡呆無神地笑了。傳宗接代的渴望使我武斷地給這些小腳印定了性別。從此我相信我有個結結實實的兒子。 我往前走了三四裡,又看見馬蹄印。阿尕把馬停在這兒,怕我被馬蹄聲驚醒。還用說嗎,沿著這些足跡,我就能找到他們…… 我找到了那座房子。叫禿姑娘的老太婆居然還活著,已幹縮成一個多皺的肉團。 她看看我,她眼角發紅,嚴重地潰爛了。她招招手,叫我走近些。「你是誰?」她問我。 「阿尕在哪裡?」 她用幾種語言咕嚕了一大串。大致意思是:在這個地方你隨便碰上個女人,她都可能叫阿尕。 我恨透這個裝神弄鬼的老巫婆。「我是問你,那個姑娘。過去一直跟你住在一塊的!」 「有一百個姑娘跟我住過。現在都——」她對著我臉忽然吹了口酸臭的氣。 「那就你一個人嘍?」我還企圖啟發她,「你過去身邊不是有個女孩?……」 「女孩?」她眼珠轉了轉,「我在河邊撿到一個死女孩,後來她又活了。」 「她就是阿尕!」 「胡說,沒有阿尕這個人!」 我跨出她家門檻時想,這老婆子是個活妖怪。後來大壩開工,那是一九七八年。離阿尕失蹤,已整整五年了,汽車頭一次開到這片土地上。許多人跟著汽車跑,尖叫,歡躍。他們都將是受聘的民工。我突然看見人群裡有個熟悉的女性面影。我大叫停車,然後連滾帶爬逆著人流尋找。一邊喊:「阿尕!」 我一直追到人群末尾,感到有人扳住我肩膀。我一看,是托雷。 我們相互看了好一會兒。我想,這大概就算是和解了吧。他在我背上拍了拍,便轉身走了。「托雷!朋友……」我用很純的當地話喊,他在遠處轉過身。 「剛才,你看見阿尕沒有?」我問。 他的眼神變得古怪:「阿尕?誰是阿尕?」 我竭力形容、比畫,我相信我已描繪了一個活生生的阿尕,分毫不差。眼淚憋在我奇醜的鼻腔裡。 「沒有,這裡沒有這個人。從來沒聽說過。」我想追上去,但我知道那是沒用的。之後的日子,我仍不死心,向許多人打聽,但回答都是一樣的:沒有阿尕這個女人,從來沒有我所說的那個阿尕。我覺得他們並沒有撒謊,他們沒有撒謊的惡習。 阿尕沒有走遠,我依然認定她就在我身邊。只是我看不見她。水電站一天天壯大著,阿尕卻無處去尋,草地還那樣,沒有腳印,沒有影子。 水電站的最後一期工程不再需要我,我急不可待地收拾家當,打點阿尕留下的一隻牛皮口袋。我並不嚮往都市,但我勢必回去。我對這裡一片情深,這不意味著它留得住我。 我和阿尕的悲劇就在於此。 我一定要找到她,哪怕她真的是個精靈。我要對我們的那段不算壞的日子做個交待,再看一眼我的兒子,就掉轉身來,頭也不回地走掉。那片土地在我身後越來越寬大,她站在那頭,我站在這頭。她想留下我,一起來度未盡的生活,可那是辦不到的。我將狠狠告訴她,那是妄想。別了阿尕,我無法報答你的多情。 然後,我就漸漸消失在草地那一彎神秘的弧度後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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