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倒淌河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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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想,正是我要對尼巴它的死負責。一個很好的小夥子,眼睜睜看他被河水吞了。這樣的事在別處,在內地決不會發生,因為我的設計是顯而易見的草率,稍有一點知識的人都不會拿命往裡墊。實際上,我是利用了他們的無知和輕信,把他們蒙昧的熱忱作為本錢,大手大腳地投入自己破綻百出的設計。我到死都不會忘記,尼巴它落水之前,還朝我無限信賴地笑笑。他怎麼也想不到,那是我送他去死。 「你不曉得,他一直跟我彆扭。那時他一口答應把你調回來……」明麗陰鬱地說。 「他就用這個釣餌把你勾上了吧,這位軍代表。」他嘿嘿地樂。 「他早轉業了,現在在公安部門。」 「一定訓練有素吧?放心,那他也打不過我。」 「你又要打架?」 「啊。好久不打了,真想找個人打打。」他又嘿嘿直樂。「你老實講吧:想不想真跟他離了,再嫁我?不吭氣?那就是不想。」 杜明麗眼淚汪汪,看著這個拿她痛苦取樂的人。 「你不想離婚,那我就不打他了。想想我這輩子也打了不少人,夠了。那個工段長,現在不知怎樣。大概退休了。他太惡,我爹要死了,他不准我回去……」 「是你自己不願意回去。」 「是嘛?那我記錯了。可後來我後悔了,夜班上了一半,我想我還是回去看看,老頭畢竟是我親老子,連你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婦都去奔喪了。我去敲他門,他喝了酒剛睡。我好說歹說他就是不准我走。我那時心理狀態已經失常了。兩個月前,我媽和三個妹妹剛死,我大概從她們死後神經就錯亂了。」 「對,我記得你那時成天悶聲不響。」 「工段長也是個烈性馬。我罵了他一句,他就沖上來,仗著酒勁,我胸口上給他搔掉一塊肉。」 杜明麗說:「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我?他先動手,當時你講清是不會判你的!」 「當時,」何夏笑道,「我就巴望他們把我斃了。」 杜明麗說:「那就是我家陽臺。你一定要跟他談嗎?」 何夏說:「明麗,你和他有沒有段挺幸福的日子?」 她猶豫一會兒:「他為了我從部隊轉業的。」 「他很愛你?我知道,不愛就不會吃醋了。你們有過挺好的一陣,那一陣你差不多忘了我。」她想辯解,他卻又搶先說,「沒關係,還是忘了好些。」 「還是別跟他談。你想想,有什麼話可談呢?」杜明麗拉住他。 「別怕,」他像要摟她,但又改變了主意,「你瞧著,我不會怕他。」 我這輩子怕過什麼?我並不像表面上那樣無所畏懼。我怕過許許多多東西,比如說,屍體。 我萬萬沒想到一個人會如此走樣,像老大一堆肉,明晃晃不斷顫動,任人宰割。尼巴它大概是七天以後才被沖上岸的,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八月,那裡的八月總是汛期。先是幾條狗發現了他,它們企圖把他拖回村去。他被泡得十分富態,寬大的袍子被脹鼓鼓的肉撐滿。大家上去搬他,一碰,他就淌出醬油似的血。 阿尕不准我走近他,她逼我走開。我從她驚慌失措的眼睛裡,已看到我的劫數,我逃不了啦。 人們開始看我,他們漸漸聚攏到一塊,目光陰沉可怖。他們似乎剛剛發覺,他們的地盤上怎麼多出一個外鄉人來。我也納悶,這個貌似人煙寥寂的草地上,怎麼突然冒出這樣一片黑鴉鴉的人群。他們排山倒海一樣向我緊逼過來,我沒有退路,孑然孤立。這外鄉人愚弄了我們,那河裡有鬼!他故意斷送了我們的人的性命!把他捆起來,殺掉。我們這裡從來都和睦安寧,是他把災難帶來的。來呀,宰了他。把他那個聰明的腦瓜敲碎,讓他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吐血。他怎樣花言巧語欺騙我們來著:每個帳篷裡,都會有個小小的太陽!儘管我在眾多眼睛裡尋見了星星點點的同情和體諒,但大趨勢已改不了了。這種時候,他們有的只是一脈相承的默契。 我看見一模一樣的人連成一片,面孔表情全部一模一樣。連在一起,是一整塊黑色,遮天蔽日。天幕上,出現一個巨大的陰影,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到他咄咄逼人地向我壓來。 許多人的竊竊私語漸漸變成了低吼。他們摩拳擦掌,每人佩飾在身上的古錢吊發出悶響。我對自己說:來了!小子。我觸怒了他們,他們嘯聚一起,結成一股無可阻攔的力。我死到臨頭了。我想把多日來的反思與懊悔對他們傾訴,把道理講清,還想對這連成一體的人群說:抱歉,鄉親們,我由於經驗不足給你們造成了損失,我不是成心的,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來贖罪、彌補它,請相信我的真誠。但是,這時,這一切都只能是徒勞。 托雷頭一個躥上來。我理解,小夥子,你的朋友死了,你要報仇。還有還有,還為阿尕,你這一下打得真狠,我要不是吃這幾年肉,這一下就得讓我死個球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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