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倒淌河 | 上頁 下頁 |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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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那刷子在我的神經上摩擦。懂這意思嗎?就是說,看女人洗澡並不都會喚起美感或導致情欲,此刻我惟一的感受就是殘酷。 猛然她看見了我。她沒想躲的意思,也沒想找什麼東西遮體。我承認,許多天來,我想她想得苦極了。 她坦蕩地站在那裡,好像不懂得害羞。後來她告訴我,她每天都這樣洗刷自己,狠著心,想去掉這層粗糙的皮,變白,變成我希望的那種樣子。她躲開我兩個月,就在幹這樁蠢事。 還有什麼猶豫的,我一步步走上去,而不是像什麼畜牲那樣一撲。然後,我將奪下那把刷子往河裡一扔,轉身走掉。我一步一步,一點一點,看清她,頭一次認識到黑色所具有的華麗。 走了很遠,我聽見她聲嘶力竭地哭。那只刷子早漂沒了。不能回頭,絕不,一份古老的、悲壯的貞潔就在我身後。我嫌棄過它,因此我哪裡配享有它。 阿尕跟何夏並排躺在毒辣的太陽下,見灰白的雲一嘟嚕一嘟嚕的,像剛從某個頭顱裡傾出的大腦。所有的一切都在蠕動,正醞釀一個巨大的陰謀。他忽地動了一下,她朝他扭過臉。他說,別看我,阿尕,閉上眼。 她閉上眼,看見一個骨瘦如柴、衣衫污穢的女人,背著孩子,拄著木棍,一步一瘸地在雪地上走。這個殘疾的女人就是她。她看見了自己多年後的形象。這種神秘的先覺,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想會有孩子的。阿尕決不會和我白過一場。她健壯,一切正常,腹壁柔軟,該是孩子最好的溫床。我把我的床加了條木板,這就是我新婚惟一的添置。阿尕說,我怕掉下來。我說,不會,你躺裡面。夜裡她輕手輕腳爬起來,繞過我,到牛屋去抱了些乾草。我奇怪地看著她,不知她這是搞什麼鬼。她把草鋪在地上,然後躺上去,四肢儘量舒展,痛痛快快打了幾個滾,便睡著了。第二天清早,她又輕輕把草抱回去。連著幾天,我裝不知道。但當我發現她又一樁惡劣行徑,便憋不住爆發了。你猜她怎樣來瞞哄我?她說她對那雙布鞋喜歡得要命,可她只要一出門,立刻把它脫下來掖在懷裡,仍是光著兩隻腳去野跑,跑夠了,在進門之前,再趕緊把一雙踩過泥、水、牛糞馬屎的腳往鞋裡一塞。這天,她正憋足氣往髒極了的腳上套鞋時,我突然吼道:好哇! 我說,你橫豎是改不了了。你那些野蠻愚昧的習性永遠也丟不掉的。你寧可像牲口一樣睡在草上,我算看透了你。 她起初低著頭,忍耐著,像幹錯事的小孩子。我的刻毒話越講越多,罵得越來越起勁,她受不住了。她惱羞成怒,終於撲上來,跟我玩兒命。我們往往有這種情形:開始真恨不得你掐死我我掐死你,但打著打著,性質不知怎麼就變了。這種肉體的衝撞摩擦從另一方面刺激了我們,就是說,情欲。動作裡雖然仍是那麼猛烈兇狠,但這只是表面現象,實質已經偷換了。我們兩人都變得急不可待,一面咬牙切齒攻擊對方,一面開始撕扯對方衣服。她踢我蹬我,似乎成了一種挑逗和激將。我簡直像個土匪,跟著她漸漸溫順,臉上是極度的憤怒和極度的幸福並呈。然後,我們彼此低聲地罵著粗話,結束了這場行動。我覺得,與正常的夫妻生活相比,這種行為更令她歡悅。她在這時表現出的激情,實在讓我吃驚。 我們開始過活,吃、喝、睡、逗嘴、打架。她弄到一點米,就給我煮頓夾生飯;若弄到一點細麥,就做麵條。她像撚牛毛繩那樣,把面撚成條。那些麵條被她越撚越黑,放在鍋裡一煮,我覺得它們一根根都是什麼活東西。 能吃嗎?我問她。她格格直笑,以為自己幹了件了不起的事。我燈也不點,稀裡糊塗把那樣的飯食吃下去。黑暗中,我說,這房子多像個黑籠子。我還說,像墳墓。我們就死在這裡面,永無出頭之日。她一點也聽不出我這話的悲涼,依然格格笑著說:我不會死。我死過哩,被狼叼走,吃掉了,後來又活了。現在狼跟我很好,你忘了,那次你迷了路,狼圍住你,我一唱歌,它們就散開了。 我說,你當我是傻瓜,會信這些? 她爆發一陣大笑,笑得跟平時異樣。不知怎麼,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一把拉住她,深吸一口氣問:阿尕,你到底從哪兒來?把你的來歷老老實實告訴我。她一閃,笑著,躲到我看不透的、更深的黑暗中去了。 他,托雷,找茬來啦。阿尕抱著膀子,看看何羅,又看看托雷。跟我走!你怎麼跟他在一起,跟我走! 阿尕說,哈?你從哪個狗窩來?長得倒真像個人。 托雷盯著何夏:她是我的。把她還給我。 何夏不吭聲,正要去搬那袋鹽。托雷走上去,抱起那足有兩百斤的裝鹽的麻袋,在店裡走了一圈,然後轟地往地上一放。他笑了笑,又旁若無人地在店堂裡走了兩圈,撮一撮鼻煙,對著何更張大嘴打了個大噴嚏。何夏一拳打過去。托雷刷地抽出刀,猛一擺頭,表示他不願讓女人見血。阿尕有些怕了,撲上去攔腰抱住托雷,用頭頂住他胸口。托雷啊,他是好人!你還不扔下刀嗎?我也有刀,你跟我拼吧。有刀的殺沒刀的,算什麼東西?托雷慢慢收起架式,抖抖肩膀。但他還不想馬上撤,威風還沒撒夠。他把刀放到手背上,猛一扔,刀穩穩紮在木頭櫃檯上。他反復玩耍這把鋒利的兇器,一面微笑著看看阿尕,又看看何夏。 我正好不想幹了。他們早看我幹得太差勁,要把我調走。我說不用,我去當牧民,十分爽快地交還了這個四十八塊月薪的飯碗。然後我徹底自由,托雷也別想用砸店來嚇我了。我和阿尕在離河很近的地方支起帳篷。從此,我有充分的時間往河裡跑。我的設計圖已初步畫好,我高興地在草地上到處豎蜻蜒。 那時我哪裡會想到慘敗呢。 整整一年半,我往返於縣委、州委,恐怕跑了上萬里路,把我的設計圖紙,像狗皮膏藥一樣到處貼。幾百次向人複述設想,有了電,可以辦毛紡廠,奶粉廠,方圓多少裡會受益,等等等等。我想我那時的樣子一定很像一個人:我爹。那種神經質和不屈不撓的殘酷勁兒。總算說服了他們。可誰想到結局會那樣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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