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倒淌河 | 上頁 下頁 | |
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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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天就走,何羅。該是天上飛的就飛,該是地上爬的就爬。命啦,何羅。」 「我走了,你怎麼辦?」 「我?我還放羊啊。」就是不知道,另一個女人能不能像我這樣疼愛他,把他當心頭上一塊肉。你,何羅,別看我。她開始幫他收拾東西。她手很笨,書摞好,又總要坍散開。忙來忙去,屋裡反而弄得更亂。「是我不好,何羅,攔住你,沒讓她見到你。你怎麼不拿鞭子狠狠抽我?她走的時候好傷心,何羅,明天你就去追她。」 「好吧,那我明天就走。你送送我?」 「呀。」 「阿尕,要是我不回來了,你就嫁給托雷。」 「呀。」 他想伸手抱她,她卻躲開了。酥油燈一閃一閃,她忽然想起兩句歌,斷斷續續唱起來。 我是這盞燈,只有一個心; 你是那棵桃樹,不曉得你有多少顆心。 是我決定要走的。狗顛腚似的要去追明麗。我一說走,阿尕似乎毫不意外,一個勁說是命呀命。 她動作粗重,把我所有東西捆好,裝進牛皮口袋。我坐在這兒,不知她在為誰忙。明天,誰要背著這堆行李走?我要對那混帳說,走吧,滾蛋,什麼再見,去你個球。 這天晚上我們過得特別太平,沒吵沒鬧,沒你打我我打你。我心裡奇怪的平靜,並不覺得什麼好事在等我。懂我意思嗎?我並不嚮往,未婚妻,久別的都市,綢緞被子下變的戲法。我從嚮往無比,變得無所謂,淡淡的,簡直莫名其妙透頂。我活見鬼。我對忙了半宿的阿尕說,來,坐到我身邊來,我要好好抱抱你。她很乖,不亂動,叫她唱她就唱。 你到南邊去,我到北邊去。 咱們找到金子。 大海邊上來相遇。 往下的事該明白了。當阿尕替我扛起行李,拉過馬時,我決定不走了。我沒走。我的阿尕,我跟誰結婚?就你啦。這是怎麼的了,我也納悶。似乎有種東西在暗中控制我。我朦朧意識到一種巨大的責任,或說使命。這使命似乎從我來到這世上,就壓負到我身上,甩也甩不掉。別想擺脫。從我踏上這塊草地,就結束了我盲目的人生。我見到河,還有阿尕,便感到使命像幽靈一樣漸漸顯出原形。是它把我引誘到這裡,把河,把阿尕,同時推到我面前。我是跑不了的。阿尕老說命啊命的,我知道就是這種不可知的巨大主宰,它註定我的一生不可能輕輕鬆松,無所負擔,像正常人那樣去過。 我留下來了,事情還沒完啊。 阿尕手拿著一大把頭髮,站在何夏面前。好看吧,何羅。她剪去了長髮,像漢族女人那樣,把頭髮紮成兩個把子。她頭髮很硬,又像羊毛那樣梳不直。他大受驚嚇地瞪了半天眼說:我的親娘! 阿尕委屈地說:她,她就像這樣子呀! 「她?你怎麼跟她比。」 「我不能比啊?!」阿尕一叉腰。「叫她到這裡來,住十年,她也跟我一樣,成個醜八怪!」她又想幹一架了。 我那傻頭傻腦的阿尕,你看看她把自己糟蹋成什麼鬼樣子了。我知道明麗就梳這種短辮,她仿照她,是為了討我歡心。以為這一來,她跟明麗就很相似了。她剪掉的長髮使我痛惜不已,因為它幾乎是她惟一的裝飾。可她呢,搖頭晃腦扭扭屁股,以為這樣就一步跨千年,跟我多少有些平起平坐了。老實說,她那副怪樣,險些打消我跟她去鄉里登記的念頭。 鄉里有條街,我給阿尕買了雙北京出產的塑料底鬆緊口布鞋。本來我還想將自己打扮成當地姑爺,阿尕卻不幹,說要那樣我准會變醜。街上有些外地來的販子,在袖筒裡談交易。他們把對方的手握在又長又寬的袍袖裡,討價還價:「這些。」買方的三個指頭被握住,若他不滿意,「那麼,這些。」賣方又退下一個手指,表示讓步。由三塊錢讓到了兩塊。然後是付錢。這種付錢方式我在供銷社裡也常見:他們將錢在錢袋上揩了又揩,以免好運氣隨錢帶給了人家。 我們沒領成結婚證。那裡鎖著門,也掛了塊用不著廢話的牌子。阿尕說,命啊。聽她又來這套,我火了。我說,球,我要怎樣就怎樣。我要結婚,我認為時候到了,就結。我要想把阿尕看成美人兒,那她就是。我願意她迷人可愛,她就迷人。什麼東西,只要願意,你就可以信以為真。阿尕牽著馬,我騎在馬上。她往前猛跑一截,再停下打個呼哨,馬就顛顛地追上去。然後她再跑。她想逗我高興,或說,下意識地在挑起我某種欲念。 她個頭不高,長得挺勻稱。露骨點說吧,渾身肉都長對了地方,凸凸凹凹毫不含糊。是那種很實惠的女人。在這一帶,也許她算個美人,誰知道呢,可能她對他們胃口。 我按捺不住了,跳下馬。她看見我的眼神,知道不好啦。她往後退,眼睛又幸福又緊張地看著我。不知怎麼,她腳下一滑,仰面朝天跌下去。我只曉得她從不跌跤。八月的正午很靜。她說,馬,馬。她不願意馬看見。 我抱住她的時候,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她躺在那裡,急切地看著垂頭喪氣的我。我用很低很重的聲音說:去,你好歹去洗洗。 她慢慢坐起來,又站起來。走了。 整整一夏天,她躲起來不見他,趕著牛羊到很遠的地方去放牧。她知道他們永遠合不到一起。他把她拉近,再把她推開。一次又一次這樣幹。他們之間隔著什麼,她一眼望不穿。但她曉得,她的愛情是跪著的。任他折磨、驅使、奴役,用鞭子抽。他沒有一刻不在嫌惡她。嫌惡跟愛攪得一團糟,你只想要其中一部分,不行,你都得拿去。甜的苦的你全得咽下。在接受他愛的同時,就得忍著痛,任他用小刀在心上一點點地割、劃。怎麼辦呢,她在這種活受罪的感情裡已陷得太深,妄想自拔。她坐在天和草地之間癡癡地想,天下要沒這個人多好,這個人要不到這兒來多好。他來了,告訴她有種光明,有種被光明照亮的生活。他離間了她跟草原的親密關係。使她漸漸叛離了她的血緣親族。她不能安分了,跟著他,中了邪一樣從他們的人中走出來。回頭看看吧,她正在切斷自己的根。 阿尕突然拾起一塊石頭,拋出去,擊中一隻牛的犄角,它長吼一聲,向遠處跑幾步,又停下,滿心憤怒卻不敢發作,只是不理解地看著女主人。她再用石頭去擊第二頭,第三頭。直到她手臂發酸,精疲力盡。 我看見阿尕時,她渾身赤裸,站在河灘上。她沒發覺我,正低頭用一隻巨大的棕刷使勁刷著全身。那種刷子十分粗硬,是用來刷馬的。她刷得仔細,認真,甚至狠毒,不時蘸著河水。我呆住了。不用問,光聽那「刷啦刷啦」的響聲,也知道皮肉在受怎樣的酷刑。她全身像被火灼傷一樣通紅發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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