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倒淌河 | 上頁 下頁
十四


  見我執意不走,她猛地跳上馬。直到馬馱著她扭來扭去跑成一個小黑點,我才感到大事不妙。我步行回去,在屋裡發現了明麗。她雖走了,可各處都留著她的痕跡。屋子不再是個牲口圈,全經她手變了個樣。床單被子散發出一股肥皂和太陽的爽人氣味。枕邊,有她遺忘的一小盒萬金油。桌角上她留了張紙條,把乾巴巴的最後一點感情硬擠在上面,無非要我明白,她來過了,等過了,仁至義盡了。我捏著紙條就像握住了什麼憑據一樣沖出門,但我沒去追她,要追說不定追得上。可我只是仰頭看著晴得赤裸裸的天,想,我真他娘的倒楣。

  時隔多年,杜明麗見到我最要緊的話題,就是談當時如何不巧,如何陽差陰錯和我錯過一場如意婚姻。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我明白,不是。

  明麗一再聲明當年她沒錯。她說錯在我,我沒去追她。一個人總相信自己沒錯,也是一種解脫。她終於跟我談起阿尕。

  杜明麗當時坐一輛牛車,從那地方到鄉里還有幾十公里。長途汽車只通到鄉。她聽見後面有馬蹄聲,回過頭,見那個黑姑娘風一般刮過來,一面對她喊:「他回來啦!你別走!」

  等她靠近,她說:「我聽不懂你的話!……」

  「何羅,何夏回來啦!」說著她勒轉馬,「你跟我回去!」

  「你說什麼呀?」杜明麗想,她當時可真能裝,硬是裝得一點聽不懂她的話。她的漢語雖然講得差勁,可這幾句話她明明是聽懂了。她見她十分麻利地跳下馬,跟著牛車跑了幾步,又說:「你真的要走呀?他回來啦!」

  她仍搖頭,表示聽不懂。但她不敢正視這個一身蠻力的女子。她牽著馬,始終跟著牛車小跑。烏黑的赤腳,肮髒的頭髮。

  她說:「……何夏是頂好頂好的人哪!你別走吧!他想你哪,愛你哪,我曉得哪。你就這樣狠心哪?!……」

  杜明麗想不起當時是怎麼的了,決心那樣大。她的苦苦哀求不僅不使她動心,反倒讓她心煩。怎麼說呢,是麻木?對,麻木。她嘰裡哈嚕在那裡哀求,她漸漸泰然,真的像聽覺失靈了,只感到那是一串沒意義的噪音。當時還有一點使她怨恨的是:他回來了,為什麼他不來追我,要你起什麼勁!

  她最後怎樣說的?她說:求求你!

  我說……噢,我也許什麼也沒說。跟她,我有什麼可說的?可我沒想到她會流淚,更沒想到她會撲通一聲跪下。她說:求求你!就那樣挺嚇人地跪下了。

  她只好叫牛停下。她下車,站到她面前。別這樣,這不是逼我嗎?她說。不過她當時很可能什麼也沒說。她恐怕只是平靜而冷酷地站了一會兒,面對這個跪下的異族女子。然後——

  她就再也沒回頭。

  隨她在那裡跑著好了。牛車顛顛地輾起一大團塵霧,霧很快會隔斷她們。可是,過了相當安靜的幾分鐘,她在霧那邊哇哇地唱起來。那歌非常潑辣刺耳,雖聽不懂詞,但猥褻的意味很明顯。車老闆一聽便不懷好意地笑。後來他眉飛色舞地給她翻譯了那段淫蕩的歌詞。她唱那種歌無非是想激怒她或辱沒她,還有一層更深的意思,就是暗示她從此奪得了對於何夏的佔有權。

  明麗走了,我呢,我呢?

  我和我孤零零的軀殼,在草地上四面八方胡逛。天很黑了,我不知我在哪裡。遠處隱約有狼在娓娓地唱,在勾引我。我怕嗎?來呀,狼,我愛你。

  我躺下來。突然流下一股迅猛的淚。

  誰知道我一刹那間想起了什麼。受不了啦,一個大男人跑這兒對狼哭訴來啦。我被我可愛的未婚妻一腳蹬了,糟心的事不止這一樁。

  先想哪一樁呢?想想我媽,我三個妹妹,尤其二妹,她漂亮卻不得寵。千萬別想我爹。我的天,可我偏偏誰也想不起,一來就想起他那乾巴巴的臉。那時我怎麼沒看出來呢?媽媽和妹妹們的死,一場大禍,就會藏在這張臉裡面。他和全家看起來相處還好,其實整個命運是在暗中衝撞著。

  我在想著洪水。它怎樣撞塌了我家第一堵牆,我弄不清。我回去的時候,什麼也不屑問了。媽媽怎麼會在那個節骨眼上倒下?據說是被砸倒的。三個妹妹弄不動媽,一齊喊:爸,爸。洪水已經灌進來了。「四清」工作隊一來,就發現爹的行動不對勁。他們找爹談了幾次話,村裡就開始傳,說爹是個狗特務。爹感到他的寶貝放在家裡已不安全,便把它們全轉移到那個古墓道裡。他認認真真地還給每樣破爛都編了號碼,用紅漆寫上去。他聽說洪水要來,先是往那兒奔。等他背著一隻裝滿無價寶的麻袋跑回來時,已是滄海桑田。

  我從城裡趕回來,幹了惟一一件了不起的事,是這樣的——晚上,我渾身冰涼陰濕地坐在山頂上,他也像個水鬼。我們徒勞地打撈了一整天。我見他仍守著他的寶貝口袋。我對自己說:開始吧。

  我上去奪下他的口袋。

  他說,碎了不少。

  我說,好,碎得好。

  他瞪著我,臉像水泥鑄出來的。我說:打開看看,有沒碎的沒有。他在口袋裡查看一會兒,眼睛馬上發出守財奴的賊光,說:萬幸,夾砂紅褐陶罐還在。我說,是嗎?叫我看看。好月亮。我拿過它。爹說,小心,它價值連城。我說我知道。他說,你知道什麼?它的研究價值多大你知道?我一刹那間看透了它。它那誰也不理解的色彩裡佈滿猙獰的紋樣。爹從我眼神裡看到了世界末日。他像只瘦貓那樣一撲,我躲開了。我讓他清清楚楚看著我怎樣來處理它:我像「擲鐵餅者」那樣鼓滿肌肉,手臂柔韌地畫了一圈。爹看著它落下,悲慘地咆哮著。他老人家從來就沒愛過人這種東西。

  記憶到此結束。因為我突然聞到一股異樣氣味,一看,狼把我包圍了。我想,是我不好,跑到它們的地盤上來了。這時,我忽然聽見飄悠悠的歌聲。

  我有多少根頭髮,你可數得贏

  (注:數得贏即數得過來。)

  我有多少顆牙齒,你可記得清

  你是河對岸那棵大桃樹

  遠遠站著,卻偷了我的心

  (注:形容桃子的形狀與人心相似。)

  我簡直覺得是狼在對我唱。

  阿尕知道什麼都是命裡註定。他來,他走,他靠近她,他遠離她。她曉得早晚要分,那就分。該讓他走,把自己拋下,忘掉。她知道耍多少花招也絆不住他,那就是命了。應該把他還給他們的人;讓他去和他們人中的那個女人結婚。結婚,這事可沒她尕的分兒。

  她說:「何羅,你走了以後,別恨我噢。」

  他好像吃了一驚。眼睛找了半天,才找到她的方位。他拍她的臉蛋說:「阿尕,你真的要我走,你不要小小的太陽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