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倒淌河 | 上頁 下頁


  從她唱歌,我把她得罪後,她再來看我時已十七歲。那是春天,是個最傷腦筋的季節。雖然草地的春天還蓋著厚雪,但雪下面的一切生靈都不老實了。種種邪念都在這一片純白的掩蓋下開始騷動。

  一開始,還是那樣。她跑許多路,只買一根頭繩,就走。她不怎麼講話,剛學會羞答答。她常常是我惟一的顧客,屋前屋後,處女般的白雪上只有她的腳印。她臉盤大了,穿件皮袍,挺臃腫,但不那麼小不點兒了。我覺得她變了個人,怎麼說呢,有點像回事了。當然,依舊不漂亮,只是捂了一冬,捂白了,嘴唇特鮮豔。我見到她,頭一回感到莫名其妙的快活。

  我說,還是買一根頭繩?

  她說,呀。

  她匆匆跑掉時,我看見那雙腳依舊,還是光著,兩隻滾圓通紅的腳後跟靈巧極了。不知怎麼,那腳後跟使我渾身一陣燥熱。我想,壞事了。這天有許多人在店堂裡買東西,每逢我從縣城運貨回來,嫠牛脖子上的銅鈴家家戶戶都聽得見。冬天歸牧,牧人全回到冬屋子,都閑呆著。從牛鈴一響我就不得清靜了。阿尕等最後一個顧客出去,才從門檻上站起來。是的,我這幾天的確在等她。她不來,我就像條瘋狗,在這洞穴裡轉來轉去。誰都知道,這不僅僅是感情,沒那麼純。男人,到了歲數,就這麼個德行。我對阿尕,從這兒開始,感情裡就摻進了一點髒念頭。我在她臃腫的大袍子上找,終於找到那下面我想當然的一些輪廓。

  她走上來,猛朝我吐了一下舌頭。她就用這種頑劣的方式向我表示親熱,像條小母狗。

  「又來搗亂啦?」我說,我決定今天不馬上攆她走,好好跟她胡扯一會兒。

  可她很快把預先攥在手心裡的硬幣扔到櫃檯上。「買什麼呀?」我跟她逗。

  她慌慌張張地瀏覽所有貨物,裝模作樣地好像最後才發現那束頭繩。她飛快地伸手一指。

  我說:「你瞧你的腳,都凍壞了!你瞧你瞧,流血呢!」我說這話是真的疼她,我剛發現她一雙腳已爛得大紅大紫。

  她卻怒氣衝衝地瞪著我,兩隻腳相互藏,但誰也藏不住誰。她的窘樣十分可愛。我不知她是否末梢神經麻木,這麼一塌糊塗的爛腳,她竟不知疼,照樣到處跑。

  「阿尕,買雙靴子怎麼樣,城裡剛運來的氈靴,你穿穿看有多漂亮!」我把靴子放到她眼前。

  「我沒錢買。」她看一眼靴子後說。

  「怎麼會沒錢呢?冬天誰沒幾個錢?」她沒父母,和那個叫禿姑娘的老太婆住在一起。老太婆待她不錯,只是愛偷她錢,她無論把錢藏在哪裡,老太婆都能找到,偷乾淨,去放高利貸。阿尕究竟為什麼跟她在一起過,這是個謎。就像草地上的白翅鳥為什麼和「阿壞」(注:「阿壞」即草地上一種老鼠,形象類似松鼠,尾巴卻像兔子。)生活在一起,誰也猜不透。草地上謎多了,就沒人費神去猜。阿壞早晨馱著鳥出洞,鳥去覓食,阿壞打洞。晚上鳥回來,捎回食物給阿壞吃,然後阿壞又馱著鳥進洞歇息。誰能說它們過得不合理不幸福?因此,我從來沒干涉過阿尕與禿姑娘的生活方式。

  「我沒錢買。」這回她說得更乾脆,不留餘地。

  「可是你看,你老是有錢來買頭繩哩。」我笑著說。我那天心情實在好得異樣。

  她一下紅了臉。實際上她那點小伎倆我清楚極了。鬥心眼,她哪個得過我。我只想讓她自己講,講講她到底對我怎麼回事。

  她說了,她什麼也不能買,錢要一點點地花。她說,我的錢反正不能一次都花了。

  她充滿委屈地嘟囔著,猛一抬頭,我發現原來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她說,等我沒錢,你就會吼,走吧走吧,不買東西別到這裡來。她的眼睛還是可取的,黑得很深,看你久了,像要把你吸進去。我糊裡糊塗就拉住了她的手。她還在嘟嘟囔囔地講,講。什麼也講不清。讓我來替你講吧,你喜歡我,一天到晚想跟我纏,就使了那麼個小手段兒,一個小錢兒,跑許多路,什麼也不為,只為看看我。是這意思吧,實際上我早清楚她的意圖,可我此時卻像恍然大悟般大受感動。我真想把她馬上就抱到懷裡來。

  這麼看我比較無恥。那其實是整整一冬的寂寞和壓抑,使我一刹那間熱情激蕩,想在處女的雪地上踐踏出第一行腳印。整整一冬,河封著凍,遠處近處都是冷酷單調的白色,我不能再去看河,不能再到草地上去打滾,不能看公羊母羊調情,我差不多成了只冬眠的熊。所以此時,我才強烈地體味到春天!

  我拉著阿尕到供銷社後面我那個狗窩似的寢室。我說,我請你做客。她高興地格格笑,連她露出那麼一大截粉紅色牙床,我都沒太在乎。對不起,我那會兒心情真是太好了。我的屋子是裡外跨間,外面歸兩頭馱貨的牛住。因為沒有及時清除它們的排泄物,我屋裡也充滿暖洋洋的臭味。我已想不起,我當時把她帶到寢室,是否心懷叵測。

  她往我床上一坐,簡直歡天喜地。她長這麼大頭一次認識床這玩藝兒。你們漢人睡這樣高,掉下來跌死才好哩。她一會兒躺下一會兒爬起,裝著打鼾,又拍拍枕頭,摸摸被子,我那個髒得連我自己都膩味的窩,真讓她好歡騰了一陣。

  隨後她看見我桌上堆的書。那是我苦苦啃了一冬的有關水利的書籍。我已不復停留在空想和探險的階段,這些枯躁得讓我頭疼欲裂的書把我初步武裝起來,使我有了第一批資本。阿尕一本一本地翻著書,一邊搖頭晃腦裝念經。按突厥文自右向左的行文習慣,她把我的書一律倒著捧。我呢,端著一缸子快結冰的奶茶,請她喝。我順勢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單純明朗、蠢裡蠢氣的側影。

  要說完全是情欲所騙,我不同意。因為她畢竟可愛。有時去愛一個屁也不懂、傻呵呵的女孩,你會感到輕鬆,無須賣弄學問,拿出全部優良品質來引她上鉤。她已經上了鉤,我的傻阿尕。不管好歹,我和她已有了一年多的感情鋪墊。於是我把胳膊伸過去,摟住她的腰。她回頭看我一眼,神情頓時嚴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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