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倒淌河 | 上頁 下頁


  我的另一隻手更惡劣,順著她空蕩蕩的外衣領口摸下去。她越來越嚴肅,我的手只得進進退退,遲疑得很。

  「阿尕……」我是想讓她協助一下,自己把外衣脫下來,免得事後我感到犯了罪。可我不知怎麼叫改口了,說:「來,你唱支歌吧。」

  「我不唱,你笑我。」她渾身發僵,手還在飛快地翻書。她的緊張是一目了然的。她知道今天是逃不過去了。

  「你唱,我不笑。」我和她都在故作鎮靜,話音又做作又虛弱,真可笑。是啊,現在想想真可笑。我怎麼會搞出那種甜言蜜語的調調兒?不不,一切都到此為止了,轉折就在眼前。

  她忽然問:「她是誰?」一張小相片從書裡掉出來,被她捏住。就是這張小相片,使我猛然恢復了某種意識。她呢,她無邪的內心從此便生出人類一種最卑瑣的感情——嫉妒。

  杜明麗知道,怎樣巧妙地問關於他跟那個女人的事,他都不會吐露半個字。他整整一晚上都在東拉西扯。一會說起那地方計數很怪:從十一到十九保存著古老氏族的計數法。一會又說起那裡的氣象。說在山頂上喊不得,一喊就下雨下雹子。他興致勃勃,好像在那偏僻地方十幾年沒講話,活活憋成這種口若懸河的樣子。

  杜明麗突然問:你不想她?他懵懂地說:想哪個?她,你兒子的媽呀。他又問:誰?你妻子嘛,你那個會騎馬的妻子嘛。

  「我沒妻子!」他沉下臉:「我根本沒結過婚!」

  可是,你有兒子。那又怎樣?他說,誰敢妨礙我養兒子?她不作聲了,還是默默地替他整理這兒,收拾那兒,輕手輕腳。

  過一會他說:「你不是見過她嘛?!」

  「就是她?!」一個粗蠻的、難看的女子在她腦子裡倏然一親:「就是她?!……」

  「很簡單,後來你嫁了個軍人,我就跟她一塊過了。你別信我的。那地方沒什麼癡情女人愛過我,我是胡扯八道,沒那回事。」他咬牙切齒地說,「我也沒有兒子。狗屁,我天生是絕戶,什麼兒子,我是騙你的。」

  這種顛三倒四、出爾反爾的話使杜明麗感到她正和一個怪物呆在一起。「何夏,你願意我再來看你嗎?」她忽然問。

  你願來就來吧。

  我不會再來了,你放心,今晚是最後一次。她說。

  那也行,隨你。我這人很可惡,你少沾為妙吧。那麼讓我親你一下,就徹底完蛋,好嗎?

  她走近他,低著頭。他正要湊上來時,她卻說:「有時想想,誰又稱心過幾天呢?」然後她把他推開了。她知道他沒有熱情,倒是一種報復。

  杜明麗臨走時說:「你爹臨死前……」

  「別提我爹。」

  別提我爹,別提。他現在躺在那裡?一截鼻骨,兩個眼洞,整副牙齒?他還能安然地躺多久?不等他的骨骼發生化學變化,不等有人如獲至寶地發掘一推化石,就會被統統鏟平削盡。每段歷史,將銷毀怎樣一堆糟粕啊!那些未及銷毀的,便留下來,留給我爹這類人,好讓他們不白活著。我們全家都中了他的奸計。我和媽,我的三個好妹妹。我是在一夜間弄清了他的圖謀:他把全家從城裡遷到這個窮僻鄉村的真實意圖。裝得真像啊,我們全家要當新農民。那是一九五八年,幹這事的騙子手或傻瓜蛋不止我爹和我們一家。那時我戴著沉重的大紅紙花,和全家一起,呆頭呆腦地讓記者拍照。其實這個城市已把我們全家連根拔了。我那時啥樣兒?個頭已和現在差不多,體重卻只有現在的一半。就那鬼樣子,已肩負起全家生活的擔子。爹呢,幹什麼?他放著現成的大學考古講師不做,跑到這裡來吃我的、喝我的,後來拉不下臉吃喝了,才到民辦小學找個空缺。他幹得很壞,三天兩頭找人代課,自己卻神出鬼沒到處竄。誰能說他遊手好閒,他很忙,忙得不正常了。我的印象裡,他總是風塵僕僕,眼珠神經質地鼓著。他跑遍方圓百里,把成堆的破陶罐爛銅鐵弄回來,拿放大鏡看個沒夠,完全像個瘋子。有天他興奮地對我們說:戰國某個諸侯的墓就在這一帶。過幾天,他灰溜溜地又說:那墓早被人盜過了。其實這樣也罷,那樣也罷,我們才不管呢。他說墓應該保護起來,那就保護吧。他給省裡文物單位寫了許多信全沒下落,然後他決定進城跑一趟。回來痛苦不堪地對我們說:沒人管。那是全國的饑饉年代,人們主要管自己肚子。我們都松了口氣:這下妥了,你老老實實歇著吧。沒想到事情會惡化。

  他半夜爬起來,跑進老墳地。那墳地老得不能再老,千百年鬼魂雲集,並不缺少我爹這個活鬼。他在那被盜過的墓道裡用手電東照西照,完全不是白天教書那副沒精打采的樣兒。我毛骨悚然地跟了他一夜,這才明白他為什麼愛上這塊貧瘠得可怕的土地。

  在我動身進城到發電廠當學徒之前,我向全家揭露了他的勾當。我說,看看他那雙手吧,十個指甲全風化剝蝕了。這一點,就能證明我沒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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