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七八


  她哭那麼痛,讓葡萄在一邊也鼻子酸起來。葡萄當然不知道蔡琥珀哭什麼。她在散戲的時候走在蔡琥珀邊上,怕人們把她踩著。

  「好戲啊!」蔡琥珀說。一個縣委書記又在她嗓音深處了。「這樣的好戲該多演演,讓群眾記住,誰打下了江山!」

  葡萄擋著瘋野退場的人群。蔡琥珀矮了人一頭,胡踏亂踩的人群萬一看不見她,非踩爛她不可。

  走到街上,人群發黃水一樣漲到街沿外,沖著兩邊的房屋。葡萄護著蔡琥珀,把她送到公社革委員院裡的一間偏房。那是蔡琥珀的宿舍。她說:「琥珀,啥事一會就過去了。」蔡琥珀心想,現在輪到這個沒覺悟的來開導我了。

  葡萄看見人把老樸兩口子圍在院子裡,史春喜的嗓音更圓厚了,笑出一個大領導的氣魄來。老樸看見葡萄,剛說什麼,馬上又給別人分了神。人們把他拽到公社招待所,那裡給他兩口子和女主角擺了兩桌。葡萄看人群抬轎駕車似的轟隆隆往前滾,老樸兩口子乘坐著人群走了。

  她回到地窖裡,見二大還在紮條帚。她坐下來,也不說看戲的事。二大也問戲怎樣。二大什麼都不問,就知道老樸要時來運轉了。從葡萄這半年一句半句的話裡,他明白老樸的處境在變。省裡有人要他去寫稿子,給他將功贖罪的機會。老樸一直不答應,不過越不答應人越看重他,要給他恢復工資了。這全是半年當中二大從葡萄的零碎話裡聽出的整塊話。他心裡想,一個好人,又和葡萄錯過去了。

  二大說:「他不是咱中國人呢。」

  葡萄說:「爹媽不是。」

  二大說:「是高麗人。」

  葡萄想二大忽然又說起這幹啥?他早就知道老樸的身世。她馬上明白了。二大的意思是,那樣遠來的,不是機緣又是啥呢?不打日本,他爹媽就不會來;不來,他也沒有那個中國爹,後頭也就沒他寫的那本書,再後頭他也不會為那本書倒楣。不倒楣他能在咱史屯嗎?

  他手裡慢慢撥弄著高粱穗,慢慢插進線,慢慢緊線。早已不是過去那樣利索快當的一雙手了。他這雙手現在做什麼都是老和尚撥念珠,撥著撥著,他銀髮雪眉,滿面平和。他垂下眼皮時,就象一尊佛。葡萄不懂,二大的樣子是不六根清靜得來的。她覺得他越來越少笑容,也去盡了愁容。有時她講到村裡的事,誰和誰又打鬧了,誰又給拉上臺鬥爭了,二大就扯開話去,說家裡幾十年前一件事,說鐵腦奶奶,爺爺的事,有時說得更遠,說他自己奶奶、爺爺、老奶奶、老爺爺的事。說到孫家從哪裡來,原先怎樣窮苦。葡萄有時碰巧在小油燈裡看見他的目光,那目光散散的,好象什麼也用不著他看見了。

  二大以說:「還有那只老鱉。也是奇物。」

  他的意思是老樸那天不在街上轉悠的話,就不會碰上這個賣鱉的漢子。漢子碰上史屯任何一個人都是白碰,只有老樸敢買、也買得起那只老鱉。後頭二大身體的變化,興許都和吃那只老鱉有關聯。葡萄把鱉湯鱉肉放了有半斤鹽,把它盛在一個瓦盆裡,上面蓋著油紙,放在地窯裡,每天給二大盛一碗,添上水去煮。他吃了兩個月之後,渾身長出一股溫溫的底氣。又過一陣,他腫大的關節全消了腫,斷了的指甲也長出來了。慢慢的,他的動作緩下來,去掉了生性中的急躁。他一下子寬了心似的,對世上的、村裡的所有人和事都不圖解答,不究根底,最後他連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他頂不想知道的事裡就有少勇的事。葡萄和少勇一年見一、兩回面,都是去河上游看看挺。葡萄回來帶些糕點奶粉給二大,並不說那是少勇給他買的。她只說:「爹,他當醫療隊隊長,到哪處大山裡,給人開刀開出個六、七斤的大瘤子。」「爹,人家把他的事寫成文章登上報了。」「爹,他弄了個啥叫作針疚麻醉。」他一句話不答,讓葡萄的話在他耳朵口上飄飄,就過去。有時有兩三句飄進去了,飄到他心裡、夢裡,他在醒來後會傷一陣神。有回葡萄帶回一根高麗參,說是少勇的病人送少勇的謝禮。最近一回,她說:「爹,他媳婦走了。」他沒問,走哪兒去了。她也知道他不會問,便說:「是知道我和他有挺,才走的。」他也不問,他媳婦咋知道的?她接著說:「他媳婦見了挺的照片。他給藏在他工作證裡。他媳婦問這孩子是誰,他就照實說了。他說他媳婦連個下蛋母雞也不如,他還不能和別的女人生個兒子?她媳婦叫他把兒子帶回來,他說帶不了,是葡萄的。」葡萄說到這兒,不說了。過了好多天,她才又說:「他媳婦那次還說,他要去醫院告他。」二大沒說,那不是把少勇毀了?他什麼也不說,這個叫孫少勇的人和天下任何一個人一樣,和他沒有關係。他只是在葡萄說老朴時,會搭一兩句茬子。

  二大原先想看看這個老樸。後來他心寬了,想,人幹嘛非得見個面才算認識呢?認識人不用見面,見了面的人也不一定認識。不見面,老樸以後走了,把這兒,把葡萄忘個淨光,他也不跟著寒心,他也就不怪老樸。所以老朴臨走時,他不叫葡萄把他帶下地窖來。

  老樸走的那天,葡萄在街上和一群知青閨女賽秋千。她回來和二大說,老樸在下頭看,她在秋千上飛,就這樣,他轉身上了接他的黑轎車。黑轎車後面窗子上透出他媳婦的雪白毛圍脖。她在秋千上,人飛得橫起來,看老朴蓬得老大的花白腦袋挨在他媳婦的雪白圍脖旁邊了。黑轎車朝東開,和少勇每回走時一樣,乘朝東開的長途汽車。黑轎車開到史屯最東口時,葡萄的秋千正飛成和地面平齊,她脊樑平平地朝著地,臉正好全朝著天。她沒有看見黑轎車最後那一拐。

  她說:「爹,我手把繩子抓得老緊。」

  他聽懂了,她假如抓得不那麼緊會把自個兒摔出去。把身子和心都摔八瓣兒。他知道葡萄。葡萄是好樣的。她再傷心傷肺都不會撒手把自己摔出去摔碎掉。她頂多想:快過到明年吧,明年這會兒我就好過了,就把這個人,這一段事忘了。

  葡萄把油瓶拿起來,給油燈添油。她這時心裡想,要是現在是三年之後該多美,我心裡說不準有個別人了,不為這個老樸疼了。

  她忽然聽見二大說:「別點燈了,我能看見。」

  她想,燈一直點著呢。她把燈撚亮些。

  她見紮好的條帚齊齊摞在一邊。二大的手慢慢的、穩穩地擺弄著高粱杆,高粱穗,他的眼睛不看手裡的活兒。高粱杆高粱穗在他手指頭之間細細地響動,「唰啦、唰啦、唰啦」。她把手伸到他臉前晃了幾下,手停在空中。

  二大瞎了。她想問問,他啥時開始看不見的。但她沒問。

  第九章

  少勇從村口進來時,看見史春喜的吉普車。史春喜和幾個大隊幹部正說著話,笑聲朗朗,見少勇拎著個黑皮包過來,笑聲錯了一個板眼。不過也只有少勇聽得出來。要擱在平常他會風涼一句:「喲,史主任不坐拖拉機了?」這時他心裡有事墜著,直著就從吉普車旁邊走過去。

  黃昏去一個寡婦家當然讓吉普車旁邊的幹部們全安靜下來,盯著他脊樑。少勇感覺許多鬼臉、壞笑落在他脊樑上,等他走下田坎,後面不安靜了,笑聲象翻了老鴰巢似的哄上天去。擱在過去,少勇會心裡發毛,這會兒他把自己的身板豎得直直的,把已經稀了的頭髮叫風吹得高高的。沒了朱雲雁,閒話都成廢話了,再也說不著他。他和寡婦王葡萄摟肩搭背打鑼吆喝地從村裡,從街上走,也沒人能把他奈何。這些年下來,孫少勇除了對治病救人一樁事還認真,其他都在他心裡引出個苦笑。

  他知道現在幹部們快要看不見他了,從史春喜母親家一拐,就是李秀梅家,再往前走,就是葡萄那高高的院牆了。葡萄這些年在院裡種的樹冒出院牆一截。就是科天少勇也認出那些樹梢是楊樹、桐樹。桐樹種得多,夏天能把把深井一樣的窯院遮出一大片陰涼。也遮住想朝裡看的眼光。

  他看見史永喜的兒子和他媽推一車炭渣在前頭走。男孩有十幾歲了,拖著兩隻一順跑的大皮靴。冬喜死後,他家成了全村最窮的人家,這窮就成了春喜廉潔的招牌。少勇是明白透亮的人。他知道冬喜和春喜作派上很象,都不貪財,都領頭苦幹,但哥倆的心是不一樣的。

  少勇站在葡萄的門口了。花狗死了後,又引的這只黃狗不認識他,在院裡叫得快背過氣去了。這天一早,葡萄從耐火材料廠扒車進了城,到醫院找到他,對他說:「咱爹瞎了。」晚上下了班他就趕來了。

  他黑皮包裡裝的有檢查眼睛的器具。

  葡萄開了門,身體一閃,把他讓進去,讓在她前頭下臺階,倆人連「來了?火車來的汽車來的?」之類的話都沒說。他把外衣脫在葡萄床上,從褲兜裡掏出個小瓶和十斤糧票一斤油票放在櫃子上。葡萄知道小瓶裡是給二大的補藥,糧票油票是他省給他們的。少勇每回來總是撂下些錢或者糧、油票。

  兩人一前一後下到地窖裡。葡萄把油燈點上,把火苗撚大。

  二大說:「葡萄,叫你別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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