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七九


  葡萄不說話。端著油燈讓少勇從皮包裡往外取東西。他拿出一個特製燈,一擰,把地窖頂照了雪白的一塊。

  二大說:「我說不見大夫就不見。我要眼睛乾啥?」

  葡萄說:「你不要眼睛乾啥?」

  二大說:「你叫大夫走吧。跟他說對不起,讓他大老遠跑來。」

  葡萄說:「大夫怕你害的是……」

  少勇接上去說:「糖尿病。」

  二大說:「你和大夫說,我就是瞎,又不聾,用不著他扯著嗓子說話。」

  葡萄笑起來。少勇斜她一眼,她還笑得出來。

  葡萄笑咯咯地說:「糖尿病把眼睛病瞎了,還能讓人癱呢。」

  二大說:「我要腿幹啥?現在我和癱有啥不一樣?」

  葡萄噘起嘴:「爹,葡萄惹你了呀?」

  二大不說話了。他知道葡萄這句話重。他知道它重在哪裡——爹,我容易嗎?你再癱了,我咋辦?

  緩了一下,他和和氣氣地說:「葡萄,你送送大夫。跟他說你爹七十四了,眼壞了就壞了吧,甭折騰了。」

  兩個人僵在那裡。

  二大說:「喲,大夫還沒走?葡萄,叫你送客的呀!」

  兩人沒法子,上到窖上來。晚上少勇叫葡萄用個小瓶去便桶裡取一點二大的尿。他用實驗藥水一驗,說:「還好,不是糖尿病。先按青光眼治。」

  他接過葡萄遞的茶杯,把兩隻凍得冰冷的手捂上去。他忽然說:「葡萄,這不是事。」

  葡萄說:「啥都不是事。」

  「我是說把他藏著……」

  「我知道你是說這。我不和你說這。」

  「葡萄,我是說,得想個法子……」

  「你怕你別來。」

  「別不論理……」

  「我就不論理。你殺過你爹一回。再殺他一回吧。」

  「你讓他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呢!」

  「啥也不勝活著。」

  少勇放下茶杯,拿起床上的大衣。葡萄看著他。他的手去拿包時,她捺住他的手。她說:「沒車了。」

  他看著她。假如他二十年前和她失散了,這時在人群裡找她,肯定是找不著她的。因為找人時總想著一個人二十年了還不知變成什麼樣了。她一點沒變,所以他眼睛一定會把她錯過去。少勇不知道,兩年前來的香港大佬孫少雋犯的就是這錯誤;他在抗旱的人群裡找一個變了的葡萄,可他錯過了一點沒變的葡萄。

  少勇把她抱在懷裡,閉上眼。

  她柔柔地推他,一邊柔柔地說:「等等。」

  他說:「我都快五十了。」

  她身子還是等的意思。他不知道,她是想等她把一個叫老樸的人忘淡一些。她這時吃驚了,她心上怎麼能一下子放下這麼多男人?個個的都叫她疼?只是兩處疼不能摞一塊。

  她說:「我給你搭鋪。」

  他說:「我住招待所去?」

  她說:「不去。」

  等少勇睡下,她把他的毛衣拿過來,用針把袖口拖拉的毛線給織回去。她總在地窖裡做針線活。她知道二大夜裡苦,覺難睡,他常常是白天打打瞌睡,所以她在夜裡多陪他一陣。他們都說過去的事,說鐵腦媽在世時的事,說葡萄小時的事。葡萄突然說:「爹,知道蔡琥珀不?她又回縣裡了,解放了。這陣子這人解放、那人解放。」

  二大說:「哦。」

  「解放了這個,就會打倒那個。想解放誰,得先打倒誰。」

  二大不吭聲。她的話他是這樣聽的:「爹,你可得挺住,別想不開,說不定也能把你解放呢。」

  葡萄說:「啥也不如硬硬朗朗的,全全乎乎的。」

  他聽明白的意思是:多難都過來了。要是蔡琥珀遊街時想不開,做了第二個瘸老虎,人解放誰去?

  二大開口了。他聲音和平得象念經文。「葡萄,你睡你的去,啥事不愁。要愁早該愁了。最愁人的都過去了。」

  她想,二大是聽懂了她的意思,回答了她:葡萄,你放心,我不看病是我真活明白,活透了。沒了眼,那是老天收走了它們。就讓老天慢慢收吧,收一樣是一樣。所以你叫啥大夫來都沒用。老天收人有時一下子收走,有時慢慢收,我這個人,已經給收去一點兒,你非要再從老天那兒奪回來,是辦不到的。

  二大真是悟透的人。過了兩個月,他耳也聾了。到了夏天,他半身癱了。少勇的判斷是他度過了幾次中風。二大不肯吃藥,葡萄把藥撚碎,放在湯和饃裡。知了又唱起來,二大可以拄著棍,拖著腿在院裡遛彎子了。少勇說越是多遛彎越好。所以葡萄把水、飯都留在院子的樹蔭下,二大的床也搬上來了,搬到堂屋裡。

  這天葡萄從地裡偷了幾個嫩茄子回來,見李秀梅魂不守舍地站在她家門口。她兒子把雞給攆飛了,飛進了葡萄的院牆,在桐樹上棲著不下來。小二子找了梯子爬上葡萄的牆,嚇得從牆上摔下來了。他見到一個白臉白毛的老頭,一身白褂褲,在葡萄院子飄忽。小三子到現在還渾身出冷汗,得出去給他叫叫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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