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七七


  雨是夜裡十一點四十分降到史屯的。十一點四十六分降在洛城。洛城的一家大旅店裡住著那個香港大佬。他正在床上讀報紙,跳下床推開陽臺的門,看著憋得老粗的雨注從天上落下來。他高興得連自己赤著腳都不覺得。他為史屯的人高興,他們那樣窮苦,那樣樂呵,到底讓他們把又一個大難度過去了。他知道,史屯今年的穀子、蜀黍會收成不賴。

  人們從老朴的妻子一來就盯上她了。史屯人和城裡人看美女眼光是一個東一個西。史屯人說起美女就說鐵腦的媽,人家那才叫美女。後來葡萄長得水落石出了,人們又說葡萄也不醜,趕她婆子還差一截,太瘦。城裡人把李秀梅那樣的說成俊俏。史屯人發現城裡人說的俊俏都多少帶黃大仙、狐狸的臉相。假如有人告訴史屯人老朴的妻子是城裡的標準美人,史屯人會說那是戲裡的人,光是看的。和紙糊燈籠,銀樣臘槍頭一個球樣。有的人說她是好看,就象白骨精一樣好看。

  老朴一家子在史屯街上住長了,人們也敢和老朴妻子打招呼了。只有這個時候,他們才相信她是個也要吃喝拉撒的真人。「反黨老樸」招人喜歡,史屯人沒事時都在老樸家對過蹲著,看他進去出來。老朴和他妻子不認識街對過蹲著抽煙、喝粥、吐痰的史屯人,不過他們不認生,進去出來都問候:「吃晚飯呢?」「下工了?」「歇晌了?」老樸現在不出工了,幫著公社寫廣播稿。公社廣播站的女知青把老朴寫的「快板書」、「打油詩」一天廣播三遍,念的錯別字也是一天錯三遍。抗旱的時候,老樸家裡的水缸是滿的,孩子們給他打滿的。只要老樸說哎呀沒煙了,馬上有六、七個孩子一塊站到他門口,要給他去買煙。有時老樸走進村,和葡萄一塊去墳院邊上的林子裡拾柴、拾楨子,他對跟在後面的孩子們說:「我和你葡萄嬸子說說話兒,秘密的話,不想叫人聽見,你們把守好了,甭叫人進去。」孩子們一步也不動地守在林子邊上。

  所以史屯人都覺得老樸這麼好個人,怎麼找那麼個媳婦?那能管啥用,兩晚上還不就弄壞了?抗旱那年,史屯又成全省先進了,史春喜成了縣革委會副主任,他在史屯的職位要群眾選舉新人去填充。把幾個候選人往黑板上一寫,下面人不願意了,說怎麼沒有老樸呢?

  主持選舉的幹部說,這可是選公社領導。下面人說對呀,所以咱選水平高的。老朴水平高啊。主持人問他們叫老樸什麼來著。下面人這才悶住了。他們是叫他「反黨老樸」的。

  就那也不耽誤他們喜愛老樸,可憐老樸,覺著老樸該有個別看著就要壞的紙糊媳婦。

  對老朴的媳婦親起來是抗旱那年冬天。老朴遵照史春喜的指示,寫了個有關抗日的革命現代梆子戲,讓史屯的業餘劇團演演。公社的知識青年裡頭,有能歌能舞的,也有會彈會吹的。老朴的媳婦是省裡戲劇學校的教員,這時就成了業餘劇團的導演。人們擠在學校的教室窗子上,看老朴的妻子比劃動作,示範眼神,他們全想起過去的戲班子來。老朴的妻子才是正宗貨,比他們看過的哪個戲班子裡的花旦、青衣都地道。老朴的媳婦再拎個菜籃子、油瓶子從街上走,人們都笑著和她說:「老樸福氣老好呀,有你這個文武雙全的媳婦。」

  快過年的時候,人們聽說戲要開演了。公社怕小學校的操場不夠盛五十個村子來的人,就決定把戲放在中學的球場上演。到了要開演的時候,有人說這怎麼唱戲?觀眾坐得比演員高,演員換個衣服、梳個頭都讓觀眾看去了。多數人同意把戲還搬回小學校去,好歹那裡有個戲臺子。

  五十個村子來的人都擠在街上。誰也打聽不准戲到底在小學校還是中學校唱。史屯中學在街的西頭,小學在東頭。不斷有誤傳的消息出來,人群便卷著漫天黃土一會壓向東,一會壓向西。幾個維持秩序的民兵拿著鐵鍁把子一會敲這個腦袋,一會戳那人肩膀,嘴裡叫著:擠球啊擠!他們告訴大家一旦決定在哪裡演戲馬上下通知,不然這樣胡擠非踩死誰不可。人們哪裡肯相信他的話,都說他們向著史屯的人,先讓史屯的人占好位置。他們有多年沒看梆子戲了,天天聽廣播裡的「樣板戲」,聽得爛熟,公共廁所半堵牆,男聲在這邊唱一句,那邊准有女聲接下一句。這回總算有新戲看了,還是他們自己的梆子。他們有的住得遠,看完戲還得有十幾裡路哩!

  風硬得很,在人的鼻子上、顴骨上劃過去,拉過來。不知誰喊起來:看老朴媳婦!她往小學校去了!人們象塌了的大寨田似的,連石帶土向西跑。孩子尖聲哭叫,女人們劈開嗓門喚孩子。幾千雙腳把黃土街面踢腫了,又踩瘦了。沒有路燈的黑暗裡人們打著電筒奔跑,手裡拽著背上背著懷裡抱著大小不一的孩子。剛跑到小學校門口,有人大喊:中了共軍的奸計啦——中學球場上戲已經開演啦!人群連方向都沒完全轉過來,就又往中學跑。迎面來了個帶牛犢子來找獸醫的,來不及躲閃,被人群撞倒在地上,等他成個泥胎爬起來,他的牛犢子沒了。一小時後他看見牛犢子死在地上,讓人踩死了。他養一輩子牲口頭一次遇上人踩牛的。

  中學的球場四周都坐滿人。所有的碎石爛磚土疙瘩都給人墊了腳。牆頭,教室窗臺也都成了好座位。坐在球場一側的人看了一晚上演員們的後腦勺、背梁、屁股。

  馱背蔡琥珀給人擠得站不是坐不是,葡萄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叫她坐在自己位置上看,她去台邊上找老樸想辦法。老樸給戲打小鑼,葡萄叫他,他聽不見。她怎麼也擠不過去,只好將就縮在一邊,看小半個戲臺,看大半個觀眾席。她看著看著明白戲唱的是什麼。戲是三十年前史屯的年輕寡婦保護老八遊擊隊員的故事。老朴把戲改成了七個寡婦,個個都是女知青扮的,化出妝來七張臉一個模子。

  老樸打小鑼很認真,不然他一走神就能看見葡萄。葡萄見他穿著一件藍棉襖,打鑼時襖袖一甩一甩的。那是什麼襖子?這麼薄!和過去史修陽的棉袍似的,夏天把棉絮抽了,袖子就會這樣亂甩耷。也不合身呀,袖子太寬了,那不進風透寒?老朴媳婦坐他邊上,不知看不看出老朴冷。她也不知戲演到哪兒了,就想著老樸那忽扇忽扇的棉襖袖子。老樸的手老挨著凍,他怎麼寫出這本戲的?

  她一扭臉,見蔡琥珀抽著馱背正哭。戲裡的七個年少寡婦中,背上背孩子的就是蔡琥珀。蔡琥珀那時剛生下她兒子。兒子還沒滿月她就把兒子爹給捐獻出去了。葡萄記得蔡琥珀當時出去救老八遊擊隊員時沒背兒子。她把兒子交到了婆子手上,才站起身來的。她婆子在她身後壓下嗓音叫了一聲:「琥珀!」婆子知道她會幹什麼,想叫住她。葡萄想那時的蔡琥珀一身圓圓滿滿,衫子前襟上讓奶汁濕了兩大片,一頭頭髮多好,梳在腦後象個紅薯面大窩頭。那樣一個琥珀就從日本鬼子鼻子下走過去,救老八去了。

  蔡琥珀穿著男式中山服。她當縣委副書記一直穿男式衣服。她用中山服前襟擦眼睛擤涕。誰也不知道那年她救下老八遊擊隊員後回到窯洞裡就昏過去了。是她婆子用納的鞋底把她打醒的。婆子打得她一泡尿尿在了身上。是她婆子把她打革命的,打成了個秘密女老八。革命後她才明白她爹娘把她說給一個沒見過面的男人做媳婦是不對的,是封建。她爹娘用她換了三斤棉花一石小米,她婆家花出去三斤棉花一石米換了她這兩條腿的牲口。不過在她婆子用鞋底把她打跑之前,把她打到革命隊伍裡去之前,她不知道自己是兩條腿的牲口。蔡琥珀哭得好痛,看戲臺上的自己在那裡扯著嗓子唱戲詞兒,罵日本鬼子、罵漢奸。戲臺上的她穿棗紅衫子,擰著水蛇腰。那時她婆子不讓她穿一點兒帶紅色的衣裳。馱了背的蔡琥珀想,戲臺真好,演錯了重演,光演最風光的一段。她看了戲之後,把戲臺上的自己敬重了一番。她的一生能重演的話,那一段她還會照原本子演,後來這一段,要能改寫多好。把她偷莊稼、遊街,挨批鬥的一段從戲本兒裡刪掉。她要有老朴那支筆就好了,把戲本兒中最後一段改成蔡琥珀寧願餓死也決不偷社裡的莊稼。特別是要把遊街的場面好好改一改。她胸前掛的牌子上罵著「偷糧賊、社會主義蛀蟲蔡琥珀」,她走在民兵後面,慶倖自己馱了背,臉朝地。蔡琥珀把戲本兒的最後一段改成了這樣:一個人民的女焦裕祿書記,在大荒年時把自己的口糧全省給饑民,自己病、饑交加,英勇死去。蔡琥珀哭得痛,因為她沒有那個機會去為人民省下自己的口糧了。她革命到底的機會給剝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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