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七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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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認真說的,朴同志卻笑起來。 朴同志這麼多年了還記得,他笑完猛地把葡萄摟住了。他摟著她說:「我不會了。從這回之後,再不會去跟人瞎舉拳頭了。」 那是朴同志第二次摟葡萄。第一次是他離開四清工作隊的清早。那一次的摟不成熟。好也好在它的青和澀,他們都有個盼頭。盼頭其實是後來他硬編排上去的,假如沒有文化大革命,他還是在有暖氣、冷氣的客廳裡養食客,也養自己的一身肉,他才不會盼著再次摟住鄉下女人王葡萄呢。放著一個細瓷般的美妻給他摟,他想葡萄乾嘛?人到老年坦然了,朴同志想到自己最張狂的時候摟著妻子時,他也沒老實過,他把妻子摟著摟著就想歪了,想到他半生中摟過的無數女人中誰讓他摟得最舒服。他想到了鄉下女人王葡萄。他一摟就知道,葡萄的身子和他是有答有應。他在第二次摟葡萄時,告訴她他的美妻是怎麼回事。美人是頭一個鬥爭他的人。葡萄聽他說,說完她淡淡地來了一句:「她也是鬥鬥就完了。人都鬥,她不鬥,不中。叫她鬥鬥,完了就完了。」 朴同志活到老這幾十年,老想葡萄的這句話,乍聽是混亂的,細想很有趣。果然是她說的那樣,妻子鬥鬥就過去了,過了兩年還來史屯看他。和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只是那時他還年輕,認真,很多事沒象葡萄那樣看開,就是不理妻子。妻子再來把兩個孩子一塊帶來,非要和他一塊落戶在史屯。那個時候他身子已不認識妻子的身子了,兩人脫光了他起一層雞皮疙瘩,他怎麼會和這樣一個冷冰冰的身子摟了幾年,摟出了兩個孩子?他的身子從一開始就和葡萄的身子熟,兩個身子是失散了又聚攏的。他從葡萄身上明白,原來身子給身子的,也都是懂得。人們大概把他妻子那樣的人叫尤物,男女門道很精的朴同志明白,真正的尤物是葡萄。 老年的朴同志想,不知尤物葡萄還活著不。不知她和兒子挺認了母子沒有。不知她還上不上高高的秋千去和閨女、媳婦們賽了。 後來史屯人說起來就說:那是反黨老樸來的那年;那是「反黨老樸」來的第二年……史屯人把文革就記成了個這:「反黨老樸」來的那些年。第二年誰都把「反黨老樸」叫順嘴叫熱乎了。家裡的孩子做作業做不成,也拖到「反黨老樸」的豬場窯洞去,讓老樸給說說課文、應用題。學文件寫批判文章,團支部的小青年也來找老樸出新詞。村裡要嫁閨女娶媳婦,都要叫老樸給寫喜訊,貼在公社的宣傳欄裡。史屯人識字斷文的人越來越少,中學生畢了業連報上的字也念不全。爹媽們想,不如攆到地裡掙工分去。老樸樂呵呵地做全村人的「代寫書信」先生,也做他們的春聯撰寫人。村裡沒什麼文化人,原先的謝哲學、孫克賢、史修陽們都死了,有些年頭不貼春聯了,老樸來的第二年,家家窯洞前又貼起了春聯。 到「反黨老樸」來的第三年,村裡來了城市的學生,叫作「知識青年」,他們看不懂老朴寫的春聯啥意思,說這些春聯在城裡早不叫貼了,全是「封資修」。他們把話說給了公社革委會的史主任,史主任挨家挨戶地走,念著春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人生得意需盡歡,莫叫金蹲空對月」,象舊戲臺上的戲文。他找到老樸,和他商量,是不是能寫新春聯。老樸什麼都好商量,馬上就寫「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寫多了,這類歌裡零拆下句子也用完了,他就寫「西哈努克走訪新疆自治區,周恩來總理接見賓努親王」,「毛主席會見馬科斯夫人、陳永貴同志參觀四季青公社」,橫批不是「人民日報」就是「紅旗雜誌」。史春喜覺得不太帶勁,覺得老朴有點作弄史屯人。他又把老樸找到,說:「老樸啊,可以寫寫『梅花歡喜漫天雪』,『雄關漫道真如鐵』嘛。」老樸說他已經給幾十家寫「梅花」「雄關」了,不能幾百戶人家貼兩種春聯吧?史春喜搔搔又粗又硬的頭髮,從豬場走了出去。他顧不上春聯的事了。 叫春喜看愁人的事多著呢。城裡來的「知青」禍害得整個公社不得清靜,一會兒打群架,一會偷莊稼,一會兒泡病假。更讓他愁的是兩年大旱,眼看又要鬧饑荒。馬上要過年,集上沒什麼生意,一個賣餛飩的攤子飄起的油葷氣把上學下學的孩子們都引過去。孩子們象看捏面人一樣看賣餛飩的用一個窄木片把餡子挑起,擱在黑黑的餛飩皮上。來吃餛飩的,多半是那批從城裡來的知青。他們吃完說唉,剛才吃的餛飩是空心兒的。賣餛飩的說明明包了肉進去。知青們說他們來時就見這半碗餡,包了那麼多餛飩還是半碗餡。賣餛飩的說有這就不賴——現在老母豬放個屁就是大油葷。學生們和當年十四軍的官兵一樣,錢也不給就跑了。 這天反黨老樸走到集上,想買點什麼過年。他怎麼也得給葡萄買點什麼,葡萄是他暗地裡、實際上的妻子。他轉到長途汽車站,見一個人的面前擱著一個土灰色的東西,有鍋那麼大。 那人一見他模樣是城裡人,馬上說:「買了吧,補補身子!你們城裡人都把這貨看得金貴著呢!」 老樸看不出那灰色的扁圓東西是什麼,問他:「咋看著有點象鱉?」 那人說:「是鱉呀!」 老樸一蹦老遠。他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鱉。他得意時是吃過鱉的,也懂鱉是馬蹄大的最好。他走近,蹲下,兩手縮在袖口裡,頭歪來歪去地看這只鱉精。賣鱉的叫他放心,它活得好著呢。它也怕冷,要是頭伸出來脖子老長,多冷得慌。老樸問價,他伸了五個凍得紫黑的手指頭在破爛襖袖口上,又翻了一翻。 老朴口袋正好只有十塊錢。可買了這個別的都買不成了。賣鱉的對他說這只鱉頂頭小豬,省著吃能吃到正月十五,熬它一大盆湯,煮蘿蔔,紅薯葉,榆樹皮粉子也香死啦! 老樸還是想和老鱉照個面穩妥些。萬一是死貨多晦氣。他撿了根樹棍,在鱉的頭前撥了撥,鱉不理會,老樸說:「你可是知道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哩!」 賣鱉的漢子把樹棍拿過去,捅了捅,一點動靜也沒有。賣鱉的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這時也緊張了,怕它真死了。他又捅得狠些,鱉不伸頭,爪子動了動。他又要捅,老樸把樹棍奪過來,怕他真的捅死了鱉。他手伸到口袋去掏錢,褲子口袋是漏的,他心裡一驚,心想錢一定漏沒了。他突然想起什麼,抽出衣袋上的鋼筆,從裡面抽出卷得細細的鈔票。那是他臨出門時葡萄給他藏的。他說:「怎麼把它拎回家呢?」 賣鱉的漢子告訴老朴,鱉是他家養的,他爺爺就開始養它了。他家那時挖一個窯塌一個窯,請了風水先生,說得養只鱉。現在他爺爺死了,他爸兩天前也死了,他要不是過年揭不開鍋,也不會賣它,養了幾十年,也養成家裡一口子了,自己怎麼也把它吃不下去。老樸慢慢站起身,說他不買了,他也吃不下去他家這一口子。 漢子臉也急白了。他一早來蹲在長途汽車站,就想碰個外地人。本地人都不敢吃鱉,好不容易等到黃昏,才等到個買主。賣了鱉他得去稱面,他家八口人全指望賣這只鎮窯的精靈過年,家裡一口糧也沒了。 老樸還是搖頭。既然他知道鱉的故事,他說什麼也吃不了它了。 「那就八塊錢?」 「不是錢不錢的……」 「七塊,行不?算你救濟俺全家了。七塊錢咱全家能吃上半月麵湯,都忘不了您!」 老樸心動起來,七塊錢,買了一堆鱉肉,還餘下三塊,說不定夠給葡萄買點好看的,好玩的。他說:「那就七塊錢。你得給我推家去。」他指指漢子的獨輪車。漢子一嘴的「是!是!是!」 兩人低下頭來搬鱉時,老樸失聲叫出來。鱉正伸出它蒼老的頭。那是個黑裡帶綠的頭,頭上有一些絨毛般的苔蘚,頭顱又大又圓,一條條深深的抬頭紋下面,一雙陰冷悲涼的眼睛。老樸叫,就因為被這雙眼瞄上了。誰被這雙眼瞄上也怕。 老樸說什麼也不買那只鱉了。 漢子在街上追老樸,嘴裡直喊「六塊,六塊!」鱉看著這兩個追來追去的雄性人類成員,覺著沒什麼看頭,又把它那顆古老的頭臉縮了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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