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七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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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四年的朴同志記不清一九六五年的朴同志在葡萄家吃的是什麼飯。那時他不是圖吃。他想和葡萄單獨坐一會兒,說說話,或者不說話。好日子更讓他不安全,他想在她身邊找點安全。老年的朴同志還想起來,他那時去看葡萄,心懷一個目:想看看她是不是還把一切都好好藏著。他一進村就大聲喊葡萄,是因為他一直為葡萄提著心。 他和她好象沒說什麼話。他一個字也沒提她地窖裡的爹。她好象說了一句:「吃胖了。」 那是他最胖的時候。再去史屯他不胖了,頭髮剃成了黑白花狗。馬虎了一輩子的人這時也覺得花狗頭見不得人,所以他一見到葡萄眼淚差點流出來。葡萄多大?三十六?三十七?對,三十七。還是緊繃繃的背、腰,還是一副自己樂自己的樣子。她從豬場的門裡出來,見到一個花狗頭的朴同志,對旁邊的人說:「誰把你糟塌成這樣了?」 旁邊是押他來的紅衛兵。都是惹不起的人,連軍人都不惹他們。朴同志坐了半年監又給他放出來,找個苦地方叫他吃苦去。朴同志在晚年時很佩服中年朴同志的機智,他一聽要送他下鄉監督勞動馬上就叫:你們送我去哪兒都行,就別送我去史屯那鬼地方!那鬼地方餓死過多少人呐!叫完他心裡就踏實下來。不幾天紅衛兵果然扔給他一個被包,叫他滾起來,他們要送他去他最仇恨的史屯。 現在葡萄對剃著花狗頭的他,問他閑著手不,閑著幫她扯風箱去。她已從他手裡拎過那打得象油酥卷一樣鬆軟的鋪蓋。 紅衛兵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看著陪來的公社革委會主任史春喜。史春喜說:「那也中,先讓他在豬場累累、臭臭!」 紅衛兵們反應過來了,舉著白生生的小拳頭喊口號,要打倒朴同志,要朴同志永世不得翻身。 葡萄說:「又打上了。過一兩年換個人打打。」 朴同志生怕紅衛兵把她的話給聽見,趕緊推推她,自己順著豬場臺階往窯院下。腳又亂了,一出溜坐在了臺階上。屁股跌碎了,他見到葡萄時憋在眼裡的淚,這下子完了,全淌下來。圍牆頭上還是幾層人臉,還是中學生們,還要輪流爬上牆看。葡萄對他笑著說的話他一點聽不見,因為幾層人臉都在喊打倒他的口號。葡萄拿出一塊白羊肚手巾,叫他擦擦淚。見他拿起刀來剁菜,她一把把刀奪下,搬了個椅子,又把他捺下去坐。 中學生們看不下去了。一會豬場裡全是戴紅袖章的胳膊。在他頭頂揮動,又對他鼻尖指點。葡萄拿了根扁擔上來,叫他們出去。他們說:「紅衛兵你都敢攆?!」 「紅衛兵是啥軍?十四軍我都攆過!」葡萄說。 看熱鬧的成年人見紅衛兵們不明白,告訴他們十四軍是國民黨的軍隊。紅衛兵們一聽,是打過國民黨的女英雄呢!也不把她當敵人了,只是圍著朴同志喊口號。 葡萄把扁擔一橫,往紅衛兵們腿上掃,紅衛兵們雙腿蹦著躲。她變成帶他們玩了。葡萄攆不走紅衛兵們,扔了扁擔,回到灶台前剁菜,剁得是「咚咚咚咚鏘,咚咚咚咚鏘!……」的高橈鼓點子。她對朴同志使個偷樂的眼風,叫他扯風箱。 紅衛兵們把灶台圍成了個小炮樓,密不透風,一上來口號喊得嘹亮整齊,慢慢不齊了,有人只是抬抬手張張嘴地瞎混。葡萄該幹什麼幹什磨,添水,加柴,煮菜。紅衛兵們變著詞兒地喊口號,喊朴同志「臭文人」、「黑筆桿」、「反黨大流氓」,「地主幹兒子」。開始他們喊一句,他就在板凳上矮一點,後來見葡萄抬頭看天,他跟著抬頭,見一個人字形雁陣從北邊飛過來。葡萄眼睛看雁也專心地發直,嘴唇半開,完全忘了正給鎖在一個人體築的小炮樓子裡。他慢慢也把幾層人臉人頭拳頭胳膊給忘了,一下一下地扯著風箱。火燒得好著呢,他眼前腦子裡只剩下穩穩燒著的金黃的火。過一會,他一張嘴,一個哈欠出來了。他抬起頭,見一個喊口號的紅衛兵們也跟著打了個哈欠。又是一會,好幾個紅衛兵都打起哈欠來,只不過打得很賊,把鼻孔撐大,叫哈欠出來,不耽誤嘴裡喊口號。 朴同志在七十二歲時回想那一天,覺得是很好玩的一件事。當然,他不知道人都是這樣,記不住羞辱;痛苦只有變成了滑稽荒唐的事才會給人記住。人要把他一生糟受的羞辱都記住的話,是活不長的。就好比朴同志,假如不具備人共有的那種不記仇的本事,朴同志回憶起來的場面,就不會象個鬧劇戲臺。人這個不記仇的本事其實是為自己好,對自己有利,不記得自己怎樣地慘過,丟過醜,所以他才有臉見自己。有沒有臉見人不重要,頂重要的是有沒有臉面見自己。所以給害得最慘、受最多侮辱的人,最不記仇。朴同志給人叫了八年「反黨老樸」,叫得他忘了自己真名,他也不記仇。到七十二歲想想,一切都很好玩。把痛苦、羞辱記成了好玩,那些真實發生過的場景場面當然是給他的記憶編排過的,編排得很寫意、很漫畫式,一層層的年輕紅衛兵都沒有眉目,只有大喊大叫的一張張大嘴。拳頭比實際上多得多;紅衛兵們全是千手佛,一人伸出幾十個拳頭,豎在他和葡萄四周。他記得那天下午,他在就在拳頭中間把自己扯得象風箱一樣又深又長,那個沉重的大風箱成了他的丹田。他扯得經絡通暢,性情平和。紅衛兵們最後怎麼離開了豬場,七十二歲的朴同志已一點也不記得了。 朴同志記得的是葡萄的手。她的手插在他腋窩,把他向上一提,說:「都走啦,起來去洗把臉。」他一看,一個紅衛兵也沒了,灰下來的天下著籮面雨。她在豬場清理了一間裝飼料的窯洞給他做屋。洞頂上吊滿半寸長的面蟲,等於一個肉頂棚,火光一照,一個頂棚都在拱動。她點上火把去燒蟲們,他也跟著她舉了個火把,窯洞馬上茲茲啦啦地響,烤豬油渣的氣味漫開了。兩人都戴了破草帽,只聽蟲子砸在帽子上,下雨一樣。她在晃動的火光裡笑得象個陌生人。象個野人。 他們兩人都笑得止不住,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蟲!頂棚乾淨了,地上又滿了。他們忙到深夜才把床支好。窯洞已經是一股紅薯面的甜香,葡萄用紅薯面打了漿子把撕下的大標語糊了牆和頂棚。大標語的字給拆開,又重拼,拼成了天書。她說過兩天去公社革委會偷點白紙再糊上,就漂亮了。她走時在窯洞門口站下了,看看他的這個新屋,愁愁地笑著說:「哎呀,這敢住人不敢?」 他明白她是不能把他帶回家的。因為她知道朴同志不想給扯到她那個可怕的秘密中去。他和她處下來,說話行事全繞開那個大秘密。他們多親近她也不能讓他成個同謀。他和葡萄的親近是早就開始的,誰也不碰誰就親近得很了。老了的朴同志想,可能是他頭一次住進葡萄的院子,她說起她的兒子,他就和她親近起來了。可能還更早,從她鬥爭會在台下流淚,讓他看見,他心裡出現個不乾不淨的快樂念想——從那時就開始了。他們的親近發展得比種一棵櫻桃還慢。突然櫻桃滿樹是花了,他才明白兩人誰也沒閑著,都在偷偷上肥澆水。花季是給天天來鬥爭他的人催來的。他們不是拖著他上街去遊著鬥,就是拖他到中學的戲臺上去站著、跪著鬥。每次學生們穿軍裝的綠影子遮天瞥日地一來,葡萄就對他說:「歇歇也好,不用你打草去了。」見紅衛兵們拖他,她說:「他腿好使,你們用拖他嗎?」有幾次鬥爭會她陪了他去,站在台下呼啦呼啦地納鞋底。一個紅衛兵幹部上去講家史,掉了淚,指著朴同志說:「這個反黨作家,就是要我們貧下中農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葡萄在台下看著看著,對紅衛兵幹部說:「等等,你那牙上又是紅辣椒又是綠韭菜,不剔乾淨就上這兒來發言。」 下面看大戲的人哄笑起來。葡萄瞪眼看著笑的人們,又說:「笑啥?這叫不愛國。」 紅衛兵幹部氣憤了,問她說誰不愛國。 「還能說誰?你唄——愛國衛生,都不懂?」葡萄把麻線在手上繞了幾圈,用力一緊針腳。 朴同志都憋不住要笑了。他看看紅衛兵們,也沒話可回,葡萄說得正確呀。回到豬場他對葡萄說:「你以後別陪著去了。」 葡萄說:「這裡常鬥人。過一陣換個人鬥鬥。臺上的換到台下,台下的換到臺上。前一陣把個老嬤嬤鬥了一陣,老嬤嬤又聾又啞,不知人家都說她啥了,後來鬥別人了,老嬤嬤又站在台下看,還是又聾又啞,見人舉拳頭她也舉舉。過一陣,你也該到台下去了。也跟著舉舉拳頭,弄個啥口號喊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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