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六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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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聲音歡快明亮,在水底一樣黑暗安靜的村莊裡傳得很遠,先是在麥苗上滾動,又上了剛結絨絨果實的桃、杏樹,慢慢落進一個個幾丈深的窯院。 春喜不動了,站直身到處找他打架時落在地上的舊軍衣。 少勇覺得脅巴已給他捶斷了,抄起地上劈柴的木墩子時,疼得他「哎喲」一聲。他突然覺得父親給他的那支金筆,他是交給了春喜了。是給了春喜這樣的人。春喜不明不白地把那貴重的筆弄得沒了下落。他忍著疼,把木墩子砸過去,砸在春喜的腿上。 春喜得虧穿著日本大皮靴,腿沒給砸折。他軍衣也不找了,操著軍人的小跑步伐往窯院的臺階上跑。李秀梅正一手掩著懷從家門跑出來,見春喜便問:「是史書記不是?」 春喜不答話,撒開兩隻一順跑兒的皮靴,「跨跨跨」地往村裡跑。這時葡萄的喊聲才煞住。 第二天葡萄在春喜的軍衣口袋裡發現一塊女人用的方頭巾,桃紅和黑格的,裡麵包了一封信。信只有幾個字:葡萄,你叫我想死嗎?我天天去林子裡等你,等了一個月了。信還有個老老實實的落款,葡萄抱著圍巾和信笑了:這貨,上了心哩!她葡萄和他不一樣,動的不是心,是身子。她葡萄能把身子和心分得好清楚。要是她的心能喜歡上春喜,她就不會把他的信和軍衣收起來,防備著哪一天,她用得上它們。她想來想去想不明白自己,她到底不喜歡春喜哪一點。 麥收揚場的時候,春喜見了葡萄,她頭上紮的正是那條桃紅色頭巾。他抓起一個大鐵鍁,一邊笑呵呵地叫著「大爺」「大娘」,一面接近了葡萄。看兩人能說上悄悄話了,他問她要他那件軍衣。 葡萄大聲說:「啥軍衣?」 春喜趕緊把麥子一揚,走開了。再瞅個機會過來,他說:「把衣裳還給我。」 葡萄:「你衣裳借給我了?」 他見她狐眉狐眼地笑,明白她就是要和他過不去,又走開了。 這是三年來葡萄頭一次吃上白麵饃。她把饃從籠裡拿出來,拌了一盤醃香椿。她給了花狗兩個饃一盆湯,挎著籃子把飯送下地窖,在窖口就叫道:「爹,新面蒸的饃來啦!」 她這天忘了拴門,一個人伸頭進來,正聽見葡萄剛叫的那句話。花狗餓了這些年,頭一回吃饃,連生人來它也顧不得叫了。 這人是史五合,村裡人都不敢理他,都說他媳婦餓死後讓他吃了一條大腿。誰也沒親眼見到他媳婦的屍首,是一群孩子們傳的故事。孩子們天不明出去拾糞,正見一群野狗把一個屍首從新墳裡刨出來。孩子們打跑野狗,見那屍首只有一條腿。他們用糞叉子把屍首的上半身扒拉出來,認出是史五合的媳婦,頭天餓死的。之後村裡人就都躲開史五合了,說你看看史五合的眼,和野狗一樣樣,都冒血光。 五合在門口聽了葡萄叫的一聲「爹」,心裡納悶,本來想偷點什麼,也忘了偷,邊走邊想,王葡萄哪裡來了個爹呢? 這事一直讓史五合操著心。過了幾天,他想,他一直操心的這事得解決解決。他在一個晚上悄悄跑來拍葡萄家的門。葡萄開門便問:「麥吃完了?」 「不叫我進去坐會?」五合的臉比花狗還巴結。 「有屁就在這兒放。」葡萄說,嘴角挑起兩撇厲害的微笑。 「咱還是師徒關係呢……」 「誰和你『咱』呢?」 「我有話和你說。不能叫人聽見的話。」 「和你說『不能叫人聽見的話』?」她咯咯咯地樂起來,不一會就扯住袖頭擦樂出的眼淚。 五合看著這個女人笑起來露出的兩排又白又結實的牙,個個都在月色裡閃動。要能貼在她又乾淨又光滑的皮肉上,那可是消暑。 「咋就不能和我說說話兒?」五合傷心地一閃紅紅的眼睛,往她跟前靠靠。 「落臭名聲我也找個是模樣的。史老舅家的二孩、三孩,我要跟他們落個腐化名聲,心也甘,冤枉我我甘心。人家扯起是個漢子,臥倒是條豹子。和你,值嗎?」葡萄笑嘻嘻地看他一點點往她身邊擠,等他擠上來了,突然抽身,手背摑在他下巴上,下巴險些摑掉在地上。 五合一手捧下巴,一手指點著葡萄,成了戲臺上的小生:「好哇,打得好!再來一下!……」 葡萄說:「回頭還得浪費肥皂洗手!」 「再來一下!我看你敢!你再來一下,我啥也不說了,咱直接找民兵連長去。」 「找唄。」 「他們天天忙著抓搗亂破壞的地主、富農,漏網反革命。」 「抓唄。」 「你別以為你把他藏得多嚴實。」 五合說這話是想詐詐看。他紅光四射的眼睛罩住葡萄臉上的每一點變動。葡萄的臉一點變動也沒有。他心裡一涼,想訛點什麼的計劃恐怕要落空。 「我藏啥了?」她問。 五合頭皮一硬,嘴皮一硬,說:「那天我可看見了。你以為我沒看見?」他想,詐都詐都這兒了,接著往下詐吧。 「看見啥了?」 「你說看見啥了?看見他了唄。你給他蒸了新面饃。你能把啥藏得住?我馬上就能叫巡邏的民兵過來。」 麥子收成好,民兵們夜夜巡邏保衛還沒收的麥子。這時就聽見兩個民兵在不遠處聊著笑話,從地邊往這兒走。 「不給人,給糧也行。」五合說著,活動了一下下巴、脖子。 「你剛分的麥呢?」葡萄問。 「俺家借的糧多,還了就不剩多少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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