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六六


  葡萄叫他等著,她把門一拴,進去提了十來斤白麵,又打開了門縫,把一袋面扔出去。她聽五合在門外說「多謝了!」她想,那一點面夠這貨吃幾頓?吃完又該來了。到了秋天,她的白麵也吃完時,她只能把喂了五個月的豬賣了,換了些高粱米。榆樹又掛榆錢時,她吃盡地上、水裡、樹上長的所有東西,把糧省下給二大和五合。她已經習慣吃魚剔刺了。腥臭的魚肚雜她也吃順了嘴。這時,喂了一冬的羊開始產奶。葡萄走到哪裡人們都嚇壞了,說這個女人吃了什麼了?怎麼水豆腐一樣嫩,粉皮一樣光呢?光吃魚,喝羊奶的葡萄遠遠地看,只有十七、八歲。

  眼看麥子又要收了。到處都貼著紅綠標語。葡萄想,又是什麼新詞出來了。新詞是「三自一包」。她的「三自一包」是豬場。村裡的人又開始鬧社火。梆子劇團來了一個又一個。一天戲臺下有喊:那不是劉樹根嗎?劉樹根不見了幾年,回來成了團圓臉,老婆也掛起雙下巴。兩人剛下火車,還沒歸置家就看戲來了。他和老婆逃出去之後,在山西和一群各省的流民落荒到一片山地上。他們燒了林子,懇出地,種了一季紅薯。那年的紅薯結瘋了,吃了一冬都沒吃完。第二年他們種了甜菜、大麥、高粱。又正碰上廠家大量收購甜菜。第三年他們碰見一個史屯公社的鄉親,說公社用劉樹根找到的油漆在河堤上、山坡上寫了大標語,都是支持黨的新政策的口號,那些標語在飛機上都能看得見,正好這天有個中央領導和省裡領導乘一架直升飛機參觀「三自一包」的成就,中央領導說:「那是哪個公社?」

  省裡領導馬上派人傳達這句話。傳達時這句話就成「那是哪個公社?搞得不錯嘛!」

  傳到縣裡時,升任縣委書記的英雄寡婦蔡琥珀再往下傳,就成了:「那個公社稿得很那好嘛!」

  這樣史春喜就被叫到了省裡,參加了一次經驗介紹會。他講著自己公社怎樣戰勝三年自然災害,走出大饑荒時,忽然想到,他能有這份榮幸,得記劉樹根一功。沒有那些油漆,他們不會刷那麼大的標語,也不會被飛機上的首長們注意到。那些油漆把整個史屯街上的門面房油了一新,各級領導們看到一色的白門窗綠門窗,精神振奮,忘了這是個剛剛從饑餓中活過來的村莊。當時看劉樹根找到的油漆毫無價值,長遠的價值都不可估量。社會主義革命更是精神上的,靈魂上的,所以那些油漆漆出的東西具有靈魂的價值。史春喜把這些話在公社幹部會上講了。這些話被傳出去,傳到了山西的劉樹根耳朵裡。

  吃晚飯時,葡萄把劉樹根回來的事告訴了二大。她的意思二大聽懂了。她其實是說:那時劉樹根給捶爛,也就捶爛了。他躲了事,也就啥事都沒了。事都會變,人不會變。把人活下了,還能有啥事哩?

  二大看她香噴噴地喝著魚湯,心想,這閨女,好活著呢,給口水就能活。

  二大說:「別老去偷青麥。吃了多可惜!」

  葡萄說:叫別人偷去不可惜?她笑起來。村裡常有偷莊稼挨民兵揍的。葡萄偷的手藝好,地頭蹲下尿一泡尿,身上都能裝滿青麥穗。她做的青麥饃、青麥湯也不脹肚。用鈍磨多推推,多摻些蘿蔔糊、鍋盔菜,口味也不賴。做咸湯時,葡萄用魚湯攪面,多放些蔥薑,二大就吃不出腥臭了。

  二大說:「往年沒人偷莊稼。」

  葡萄說:「往年不是公家的莊稼。」

  二大說:「誰的莊稼也不該偷。」

  葡萄說:「不叫抓著就不是偷。」她把碗筷收拾起來說,「爹,今天晚上上頭可涼快,上去坐坐吧。」

  二大和葡萄坐在院子裡。有飛機飛過,兩人都停下抽煙、打麻線,抬頭看那小燈一閃一閃從星星裡穿過去。葡萄告訴了二大,洛城修了座機場,離史屯只有三十裡地。有一天她看見少勇坐的飛機飛過去了。少勇當醫療隊長到黃泛區治病,立了功,上西安去開會就坐飛機去的。去西安之前他來和葡萄打招呼。那天葡萄看見一架往西飛的飛機。每回她說少勇的事,二大都象聽不見。

  第二天五合到豬場來找葡萄。他說他見到一個鬼。是給斃了十多年的孫二大的鬼。我「晚搬了個梯子,爬你牆頭看的。」

  葡萄說:「你想要啥?」

  五合說:「糧我不缺。有青麥偷哩。」

  葡萄手裡掂個攪豬食的木棒,有五合的瘦胳膊粗。木棒在她手上一抽一抽的,就象硬給捺回去的拳頭。木棒懂她胳膊的意思,她胳膊懂她心的意思。

  「那你想要啥?」

  「你先說他是不是個鬼?」

  「是不是你不是看見了?」

  「我得讓史書記,民兵連長,帶著民兵去看看,他是個鬼還是個人。」

  葡萄手裡掂的木棒抽搐得狠著呢。她要不扔下它,它馬上就要竄起來了。她把木棒往鍋裡一插,開始攪正開鍋的豬食。史五合上了一步,把葡萄拽進懷裡。

  她看著這個一無用場、不長出息的男人花白的頭在她懷裡拱來拱去,象拱到奶的豬嵬似的馬上安靜了。她看著她自己的衣服給那可憐巴巴的手扒下去。猴急什麼呢?把鈕絆都拽脫了。她看她自己的背抵著嘟嘟作響的鍋,看著那只沒幹過一件排場事的瘦手上來了,掰開了她。是不是強姦?她給他拖到撒著糠米兒、麩皮、黃豆瓶渣兒的地上。花白髮的腦袋已軟下來,軟在她頸窩裡,一股汗氣讓她張大嘴呼氣。這是個活著沒啥用的東西。他媳婦死都死不囫圇。

  他自己虧空了不知多少似的,又是汗,又是鼻涕,氣還沒喘妥就告訴她,他每天得來找她一回。

  她說:「找唄。就別上這兒來。」

  「那上哪兒?」

  「這兒多髒。」

  「你還挑乾淨呢?」

  「乾乾淨淨的,美著呢。」

  「那我明天上坡池裡洗洗?」

  「別糟塌一坡池的水吧。牛們還飲呢。你下回來,我帶你上一個地方。」

  史五合五十歲來了這場豔福,高興地連吃新麥都不香了。他等葡萄帶她去風流,天天打水又沖又洗又刮臉。到了這天,葡萄領他往河上游走,叫他別跟近。他遠遠跟著,口哨吹著「秦香蓮」的段子,多高的調都吹了上去。走到晌午,走到一個小廟邊上。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矮的廟,不像是荒廟,窗玻璃擦得晶亮,還有焚香的煙冒起來。他見葡萄只穿件沒袖沒領的小衫子。那是塊舊洋緞,緞面的光彩在陽光下還耀眼,把她身上凸的凹的都閃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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