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六三


  「哪兒都象。」

  「眼睛象誰?」

  「吃奶的時候,看著象我。大了看看,又不象了。再長長,長成咱爹的那雙眼了,老厲害。」

  少勇隨著車顛晃著。他的兒子可不敢死,他就這一個兒子。朱雲雁整年忙得顧不上家,不是下鄉蹲點就是上調學習。他慢慢發現成了幹部的女人實際上不是女人,把她當個女人疼愛,她會屈得慌;把她當個女人使喚,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少勇敬重朱雲雁,可一男一女光剩了敬重怎麼過成好日子?朱雲雁一到他想要孩子就說:再緩緩吧,眼下大事多少啊?再逼,她就翻臉了,說少勇是什麼幹部,醫生?和落後農民有啥兩樣?少勇靠讓著她敬著她過了一年又一年。後來他也涼了,就把朱雲雁當個合法睡一床的女同志,反正睡下去、站起來,說的都是一種話。再後來睡下去話也不用說了,背靠背,各扯各的鼾。一個床上兩床被,常常只剩一床。她的被老是用麻繩捆上,讓她背去這兒蹲點,去那麼訪察。

  「挺有多高了?」少勇又問。

  「高。象咱爹的個頭。比你和鐵腦都能長得高。」葡萄說。

  「你到底把他擱哪兒養的?」

  「世界恁大,挺才多大點?」葡萄說。

  「你說他看見我,會認我不會?」

  葡萄看著車窗外頭黑色的電線杆一根根往後退。她笑笑:「誰知道。他好就行,活著就好。認不認我,隨他。」

  「挺不認識你?」

  「認識不認識,只要他活蹦亂跳,我就可高興。」

  「他離你遠不遠?」

  「遠。挺都不說咱的話了。他說人家的話。」

  少勇看著葡萄。葡萄看著窗外。車子一蹦老高,把她扔起來,他把她扶住。他想,既然葡萄把挺給了很遠的人家,怎麼又把他往史屯帶?

  車已經進了村,葡萄讓他和司機說,叫他把車就停在村口。她和少勇往她家走時,她說:「生病的這個人不是你兒子。」

  少勇站在一棵槐樹下,月光把槐枝的影子灑在他臉上。「是誰的兒子?」他問。

  「是你爹。」葡萄知道他會給驚壞,上來摟住他肩。

  少勇把她的話當瘋話聽。葡萄常有說瘋話的時候。她的額頭和太陽穴上的絨毛碰在他腮幫上,多年前那個葡萄又回來了。他每一寸皮肉都認得那個葡萄。「為啥你總說剜人心的事,葡萄?」他情話綿綿地說,個個字都進到她頭髮裡。

  「二哥,提到爹真剜你心嗎?」

  她的臉仰向他,月亮把她照得又成了十四歲、十六歲,兩眼還是那麼不曉事,只有七歲。

  「你不懂,葡萄。那時候我年輕。現在想,心是跟剜了一樣。」

  她點點頭,承認她是不懂。

  「二哥,你別怕。」

  少勇看著她。她把他的手拉著,往前走。走兩步,她把他兩手夾進自己的胳膊窩。她又說:「你啥也別怕,有葡萄呢。」

  前面就是葡萄的窯院了。少勇的手給她焐得發燒。一聲狗叫也沒有。不遠的墳院裡蹲蹲站站的,是夜夜到墳院碰運氣的野狗。少勇不用看,也知道這不再是曾經的史屯了,他熟悉的村子給饑荒變野了,生了,不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它。

  葡萄是怎麼度過近三年的饑餓時光的?他心裡罵著自己,見葡萄打開了門鎖。花狗倒還活著,瘦得尾巴也搖不動,它早就聽出了葡萄的腳步,門一開,它已上到最高的臺階上。

  少勇一進院子就屏著氣四下聽,眼睛也閃過來閃過去地看。他實在猜不透葡萄的把戲。

  葡萄上了門,又扛了根碗口粗的棒子抵在門上。她還沒轉過身,就說:「二哥,你是醫生,你只管治你的病人。啥也別怕。」

  他覺得她不是在說瘋話了。事情一定不是鬧著玩的,不然她為什麼哄他到現在,叫他「別怕」?他也不再問,反正什麼都該有分曉了。葡萄往屋裡走,他跟進去,見她在點燈。然後,她從懷裡掏出一張小照片。他湊上去,這就是他兒子。八歲的挺戴著紅領巾,呆呆地瞪著眼前。他也象少勇小時一樣愛板臉,見了生人就板臉。

  他四下看一眼。床空空的。櫃子油得雪白,上面的花描成綠色。他一邊看一邊問:「孩子在哪兒?」

  「孩子在陝西。」

  他怕問下去她會說「已經病死了」。所以他什麼話也不問。

  「孩子啥病沒有。病的是咱爹,二哥。」

  「誰爹?!」

  「咱爹呀。咱有幾個爹?」

  「孫……懷清?」

  「你先別問他咋活到現在。你只管把他當你的病人,給他治病下藥。」

  「葡萄……?!」

  「多問沒啥用。二哥,這時叫你把咱爹供出去,讓人再斃一回,你供不供?」

  少勇看著葡萄。她讓他鑽進一個惡夢裡來了。

  「你不會供了。我知道你不會了。要是供的話,挺就沒了,你一輩子別再想見他。」

  他還是看著這個女妖葡萄。

  「你記著,你要再做一回逆子,你就當你沒那個兒子。你殺你爹,我就殺你兒子,現世現報。」葡萄說著,抓起他的包,裡面有藥和針管,領他往院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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