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五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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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買就買一種。」 「兩種中不?」 營員把辮子一甩,扭過來,眼睛東西南北地看,就是不看他手指頭點的地方。他想,人咋都成了這?在十年前敢這樣和主雇說話,孫二大當主雇面就請你開路。 營業員老不情願地為他揀出蜜三刀和金絲糕,往稱盤上一扔,他肉一跳。 「摔碎了!」他說。 她翻他一眼,懶得理他。然後她把點心包好,捆上,說:「兩斤糧票。」 他問:「啥糧票?」 「糧票也不知道?一人二十八斤,有戶口就有。」她上下打量他一眼,皺起眉:「你沒戶口跑這兒來搗啥亂?還要各式一塊,得虧沒給你稱!」 謝哲學接下去跑了幾家糕點鋪,都是要糧票。他走進一個包子館,黑板上寫明一個包子要一兩糧票。他一錢糧票也弄不來。他上去討好賣乖,問他花兩個包子的錢買一個包子成不成,賣包子的人沖他,說沒糧票,花十個包子的錢也不成。 他走出包子館,坐在門口的地上。十來個討飯的朝他伸出髒手,他也不敢歇了,站起來再走。剛一起來,他什麼也看不見了,兩腳踏雲,他想,可別揣著錢餓死。他慢慢地沿著馬路走,一拐,拐進一家醬油香味撲鼻的店鋪。一個大罎子上寫著:甜麵醬。一個「甜」字,一個「面」字,讓他把甜麵醬到底是什麼東西全忘了。他就沖著那「甜」和「面」花了兩塊五角錢,買了半斤甜麵醬。他走到一個背靜的小巷,兩頭看看沒人,打開甜麵醬的蓋子,三根手指進去撈出一把醬,舌頭便上去舔。開頭兩口還不覺得什麼,不久那鹹味就成了苦味,再吃一口,舌頭都鹹硬了。他整個臉擠作一團,把那口醬硬吞下去,硬了的舌頭卻用它自己的力往前頂,「哇」的一聲,他吐了出來。看著地上一灘醬色汁液,他想吐出去的大概有五角錢。 謝哲學渾身發軟。看看天色,有三、四點了。再不趕車回家該回不去了。他一想到趕車腳站住了。他一般想出好點子時就會走著走著冷不丁站住。好點子是火車。火車上的飯一定不要糧票。火車上都是南來西往的人,它收哪個省哪個市的糧票呢?它肯定沒法子收。謝哲學到底是讀過書的人,在關鍵時候會用知識和邏輯解決問題。 他到了火車站問一個警察,火車上吃飯要不要糧票,回答果然是不要。正好有六點的車。正是開晚飯的時間,他吃了晚飯,車也該到史屯附近的小火車站了。他只有二十塊錢了,買了火車票可能不夠好好吃一頓晚飯。所以他問一個檢票員,能不能放他進去接人。檢票員頭一擺:買月臺票去。月臺票只要一角錢。他還剩十九塊九角,足夠吃了。過去火車上有糖醋排骨蓋澆飯,有肉丁豆干丁蓋澆飯,還有最便宜的肉絲白菜蓋澆飯。他一樣一樣回想,在腦子裡和自己商量,是吃最貴的糖醋排骨呢?還是吃兩份最便宜的。他決定不吃糖醋排骨。那東西靠不住,什麼排骨?萬一是砧碎的骨頭,上面沒掛什麼肉,就糊上一層稀裡塗糊的甜酸汁子,那不太虧?越是靠近吃的時間,他越是虛弱。爬上火車時兩手拉住梯子的扶手,把自己一副空皮囊拔起來,提上去。 車開出去半個時辰了,還沒見賣飯。他問坐在長椅上的旅客,車上一般啥時開晚飯。 回答說早開過了,節約糧食,一天兩餐。第二餐是下午四點開的。 謝哲學手把住長椅高高的靠背,眼淚流了出來。 「大爺,您怎麼了?」一個旅客問道。 他這才明白自己是太傷心太失望,也太饑了。他搖搖頭,順勢滑下去,坐在過道上,臉埋在兩個手掌上,儘量安靜、不礙人事地把淚流完。旅客們還是從他微微顫動的白頭發和一隻手拿著的眼鏡明白他在悶頭大哭,他們使了個眼色,其中一個叫來了列車員。 列車員上來就說:「起來起來!馬上要掃衛生,你這樣坐地上算啥?」 他實在站不起來。也不想讓人看他哭紅的鼻子眼睛。 列車員問:「你去哪兒?看看你的票!」 他更抬不起頭了。一生本份的他到六十歲幹下這種沒臉沒皮的事。他聽列車員一再催促,心想他身手不靈便了,不然開了窗子就跳車摔死。 「有票沒有?」列車員用腳踢踢他屁股。 旁邊的旅客說:「這大爺肯定病得不輕。」 「沒票?沒票跟我走。……不走?行,有人讓你走。」列車員離開了一會兒,再回來身後跟了兩個乘警。乘警沒什麼話,一人拽一條胳膊就把謝哲學拽走了。 謝哲學只是盼望頭低得把臉全藏住。藏住臉一火車人就看不見他這個人了。乘警帶他走過一節又一節車廂,他想,這是在讓他遊街哩。那時讓孫懷清遊行,他不出門去看,也不叫媳婦和小荷出門。他覺得讓孫懷清吃顆子彈算了,那樣多仁義。火車上這一趟比他一生走的路都長。他沒數數,一共走了多少車廂。假如他數的話,會發現不過才六節車廂。到了乘警辦公室,其中一個乘警說:「耍賴,是吧?」 謝哲學不吱聲。他覺得承認或抵賴都會延長這一場官司。 「去哪兒?」另一個乘警說。 他更不能吱聲。要說去史屯的話,他們一通知史屯派出所的民警,他可完了。公社書記的老丈人讓警察游了街再押送回來。 「你是啞巴?」頭一個乘警冷笑著問。 他趕緊點點頭。但立時知道頭是不該點的,十啞九聾,裝啞就得裝聾。 兩個乘警果然笑起來。 「你要是不開口,我們只好送你到總局去。車到西安你就跟我們走吧。」 他看著兩個警察一模一樣的黑布鞋。然後又看他們腰上別的手槍。他們的手又黃又瘦,也是半飽半饑的人。他一直沒看兩個警察的臉,到了第二上午,一個警察端了一盒大米飯上頭蓋著炒洋蔥,他都不知道這是一個剛上班的警察,昨晚那兩個去睡覺了。他吃了一輩子不知洋蔥有恁好的滋味。一口一口的飯噎在他喉嚨頭,他得停下來,等著它呼嗵一下落到肚裡,才能再吃下一口。那肚子又空又荒涼,一口飯掉進去直起回聲。他不管他們給他送哪兒去;他此刻一個人只剩了一張嘴,只管張、合、嚼動、吞咽。 下午一頓飯之後,火車到了西安。他整個人讓洋蔥米飯暖著,肚裡揣了個小火盆似的,一點不覺冷。就在那不生爐子的拘留室坐著,他也暖洋洋的。拘留室裡有男有女,捉蝨子的、睡覺的、望房梁、望地板的都有。謝哲學是唯一靠著牆便睡著的人。 一覺醒來,正是半夜。第一個念頭在謝哲學心裡露頭的是:現在我可是成了蹲過號的人了。旁邊的鼾聲高高低低,他這輩子居然也跟小偷、扒手、強盜在一個號裡打鼾。還不定得蹲多久。肯定媳婦這會兒把女兒叫到家來了。女婿也派了民兵滿世界在找他,手電筒、狗叫、人喊,周圍四十個村子這一夜算給鬧騰壞了。他們要找的那個老實斯文的謝哲學給當扒手正關著呢。 說不定史屯公社還要開他鬥爭會。現在在隊裡的柿子樹上摘個柿子,叫人看見都得開鬥爭會。開鬥爭會又讓他的乘龍快婿露一手,對老丈人也要講究原則,決不姑息。他不配做小荷的爹,小荷肚裡孩子的姥爺。 他叫起來,說他要尿。 這是他從昨天下午到現在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警衛說:「那不是尿桶嗎?」 謝哲學說:「這屋裡有婦女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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