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五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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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修陽媳婦玩了個花招,把手一松,李秀梅往後趔趄幾步,樹枝子紮在她臉上,她眼一閉。史修陽媳婦看不見李秀臉上的傷似的,奪過樹枝就走。李秀梅在她身後哭起來,求她行行好,叫她親大娘,看在她四個孩子快饑死的份上。 史修陽媳婦心一軟,想給了她算了,寡婦孤兒的。但她屁股上的冬讓她心馬上又硬了,她家有人張嘴等喂,她自己家沒有嗎?想尋食早些出門呀,懶婆娘!跟她哭那麼嬌有屁的用?去跟個男人哭哭,說不定能哭到一塊饃。她這樣想,頭也沒回,讓她哭去。 李秀梅找到一些沒剝淨的榆樹皮,多半在高處的枝子上。回到家,孩子們已經不哭了,都躺在被絮裡慢慢眨眼睛。她趕緊燒火。水煮開了,她看看簍子裡還有一個雞蛋,狠狠心把它打進鍋裡,攪成蛋花,然後就把前一天省下的榆樹皮粉子下進去。一邊做活,她一邊對著窯洞裡的孩子們說話:「媽給做蛋花湯呢!老香呀!咱關著門吃啊,不讓史小妮、史鎖子吃,啊?」史小妮、史鎖子是死去的史冬喜的孩子。 她沒多大力氣拉風箱了,得把兩腳撐出去,抵住風箱靠身子和腿的勁,幫胳膊一下一下地扯。 「飯做熟啦!」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孩子們喊。慢慢地,四個孩子走到她邊上,不認識她只認識鍋裡黑汙汙的飯食。李秀梅手裡拿著個油瓶,瓶子都快叫灰土埋了,瓶嘴也快讓灰垢封了。她把瓶底朝天地擎著,孩子們的眼睛隨著瓶口滴出的油珠一上一下……三滴、四滴、五滴了,孩子們的眼珠子乾癟了,目光也乾巴巴的,瞪著她的舌頭成了抹布,在長滿灰垢的瓶口上繞著一舔,又一舔。 她笑著說:「哎呀,咱過年啦,吃香油蛋花面哩!可不敢出聲,叫旁邊葡萄妗子家的花狗聽見,它該來搶啦!」 李秀梅一邊和孩子們說話,一邊把四個粗瓷大碗擺出來。又叫老大去拿辣子、杵蒜。孩子們全守住自己的空碗,眼睛仍然只認識鍋裡的東西,其他誰也不認識。李秀梅這時才忙活過去,顧上抬頭看一眼孩子們。她嚇得一哆嗦,圍在飯盆邊上的是四隻狼嵬,眼光冷毒,六親不認。假如她今天沒給他們弄到吃的,他們敢把她撕巴撕巴吃吃也難說。 她使勁忍住眼淚。是她沒用,找不回個好男人,把孩子養大。她要象葡萄那麼能,孩子們也不會這樣受症。看那小臉,腫成什麼了。 李秀梅用筷子撈那黑乎乎的榆樹皮粉子。太滑,筷子不中用。她去找勺子,又想起勺子早讓她捐獻出去大煉鋼鐵了。她在黑洞洞的廚房到處瞎翻,想找出個什麼比筷子好使些的家什。等她回到屋裡,孩子們早就自己把盆裡的東西分到了碗裡,桌上地上灑了不少,黑洞洞的窯洞裡冒著白色熱氣。她趕緊說:「不敢吃快,可燙!吹吹再吃!」 話沒說完,四歲的小兒子「呃」了一聲,滿嘴滾湯粘滑的粉已滑進了嗓子眼。他想站起來,沒站起。李秀梅說:「快張嘴,吐!」 她跑過來抱起他,他張開嘴,雙手抓在脖子上,一邊抽動肩膀。她知道來不及了,那滾燙的東西已煞不住了,進了喉管,已把嫩肉燙得稀爛了。小兒子抽抽,慢慢靜下來,無神的眼睛慢慢成了兩個琉璃珠。孩子活活給燙死了。其他孩子們像是不明白小弟弟已經走了,還是「稀裡呼嚕」地往嘴裡抽送滾燙的粉子。 李秀梅帶著孩子們上河灘挖剛長出的薺薺菜時,人們發現少了一個孩子。但誰也顧不得問她。人們什麼也顧不得,只顧著嘴顧著肚子。連謝哲學也常常蹲在公社大院門口,聽人講吃的事。謝哲學的媳婦叫他去找找女婿,看從他那裡能不能弄點糧回來。那是臘月裡的事,謝哲學也吃了一陣柿糠面了。他們是斯文人家,他不許媳婦和村裡其他女人一樣,野在河灘上,為一點榆樹皮罵架。他活到六十歲,一直把體面看成頭等大事,再饑也得乾乾淨淨出門,臉再腫也跟人問候「吃了?——我才吃過。」好在他偷藏了一點首飾,是他給孫懷清做賬房時置下的。他讓媳婦把那點首飾到城裡當當,換點紅薯、胡蘿蔔。他媳婦仔細,從不買細糧,那點首飾換成細糧吃不多久,首飾也當光了,媳婦抹著眼淚對他說:「就剩一條道了,找小荷們去吧。」 從臘月到正月,他去了史春喜和閨女家十多趟。每次一進門就跟自己說:今天不跟他們瞎胡扯,頭一句話就借糧。小荷的臉也腫著,挺著懷孕的肚子,給他做一碗漿麵條。叫她一塊吃,春喜說:「您吃吧,我們都吃過了。」這一晚也成了瞎胡扯。 過年前的一天,春喜在辦公室見了他,把幾張鈔票塞在他手裡,說那是他一個月的工資,小荷叫他送給爹媽過年。兩人都點頭笑笑,謝哲學明白他女婿在感謝他沒給他找麻煩,沒讓他當書記的做出不過硬的事來。 謝哲學這天饑得百爪撓心。從昨天下午的一碗酸紅薯葉湯,他到現在沒吃過一口東西。他在史屯街上慢慢走,腳底板搓著黃土地面,搓得腳底心麻麻的。孫懷清的百貨店房子沉暗,漆也掉了,青石臺階不知讓誰偷走一級,拿回家墊豬槽或者蓋兔窩去了。但房還是好房,大門的木頭多好,那些雕花柱子得花多少工啊!大門閉著,裡面又在開什麼幹部會。倒回去十多年,這房子裡正趕做過年的糕點,光夥計都不夠用,得雇人來包紮點心。點心包得四四方方,上頭蓋著紅紙,不一會紙都透亮了,香油浸了出來。一條街都嘗到又甜又香的氣味。一包一包的糕點從案子上一直堆到天花板,四十個村的人都提著它們去走親戚。 謝哲學想起那時候的小年夜,他拿著分紅的錢和兩包點心回家。十多年後的他回到家,媳婦上來問他借著點兒扁豆面沒有。他慢慢把春喜給的錢拿出來。媳婦一看,知道是女婿女兒在接濟他們,哼了一聲說,這回還算不賴,沒那麼六親不認。 媳婦把謝哲學支派到街上去買面買肉。這是年前最後一個大集,她得把過年吃的東西都買回來。餃子、饃都得做到正月十五,從年三十到正月十五不興動廚,只煮凍餃子溜凍饃吃。媳婦一邊數錢一邊盤算,夠買八兩肉、五斤白麵。多剁些酸紅薯葉和煮蘿蔔進去,做幾百餃子湊合了。 謝哲學說:「老饑呀,弄點吃吃再叫我去買吧。」 媳婦端了酸菜湯來。他問能給塊紅薯不能。媳婦說省省吧,紅薯留過年吃。她哄他似的拍拍他背,又幫他扶了扶殘腿的金絲邊眼鏡,把他推出門去。 又想到孫家百貨店的點心了。謝哲學覺得剛才喝進去的酸菜湯讓他更饑,走路更費氣。他走過幾個買糧的攤子都捨不得買;他們實在太狼心狗肺了,敢要那麼大的價錢。謝哲學不是個會討價還價的人,他只管往前走,去找仁慈的糧販子。走到長途汽車站時,正好一輛車在他旁邊打開門。上面的售票員沒好氣地說:快上快上! 他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自己已坐在車上。他一輩子是聽人吆喝、受人擺佈的溫性子人,讓售票員一吆喝「快上快上」,他聽了命令似的就上來了。車子是去洛城的。兩小時之後,謝哲學已在洛城了。他才明白自己本來就是想來洛城。想到孫懷清做糕點的甜香氣味,他已經快瘋了。如果他不上洛城吃點什麼油葷甜膩的東西,他是一定要瘋的。原來他悄悄打下主意到洛城吃一頓,自從史書記把錢塞在他手裡他就開始打那主意。這主意不成體統,不象他一貫為人,因此他對自己都不敢承認它。直到車子把他撂在洛城繁華的大街上,他才明白自己的無恥,偷拿了一家子過年的錢出來肥吃一頓。 謝哲學想,我一生都顧別人,憑什麼不該顧一回自己?同時他又想,你個畜牲,你吃了你媳婦咋辦?他馬上又辨駁:什麼媳婦?這年頭活一個算一個,有一口吃一口。他這一想馬上理直氣壯,覺得誰都欠了他。媳婦只給他喝酸菜湯,女兒一次糧也沒給過他,女婿更孬,叫他會計都當不成。全世界的人都欺負他謝哲學老實、厚道,與世無爭。 他走進一家糕點鋪,看見金絲糕、蜜三刀,還有各式酥皮點心,不知吃哪種最合算。最後他對女營業員說:「各種點心都給我來一塊。」 「那咋稱啊?」經營員朝他翻翻眼。 「一塊一塊稱唄。」他口袋有錢聲氣也壯。 「咱這兒不那樣賣。噢,稱一塊,算一份錢,得多少份?」 「那你咋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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