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五七


  警衛說:「婦女都不嫌你,還把你個老棺材瓤子臉皮給嫩的!」

  謝哲學說:「那它就是嫩,我有啥法子?你不叫我去出去尿,我可鬧人啦?」

  警衛只好打開門,哈欠連天地跟他去院子那頭的廁所。

  過了五分鐘,警衛在外頭問:「你是尿是屙?」

  謝哲學在裡頭答道:「屙。」

  過了十五分鐘,警衛又問:「咋屙這麼慢?」

  裡頭沒應聲了。

  又過五分鐘,警衛進去。老頭兒用褲帶把自己吊在橫樑上。他一輩子顧臉,這時兩個手還耷拉在襠前,徒勞地想遮住那塊從沒見過天日的地方。

  謝哲學的屍首是三個月後才被送回史屯的。史屯的人都沒有顧上打聽,他究竟怎樣死的。反正死人的事不新鮮,史六妗子是在年前死的,拖帶了一群老漢老婆兒去做伴。老人們都不抗饑,頭一天還見誰誰在院裡曬太陽哄孫子,下一天就挺在門板上了。

  孫克賢的老伴死了後,他就念叨:「你看他還非不死!你看一口湯就能讓他存住一口氣!他活著有啥用啊!可他不死你也不能把他掐死!真掐死他他也沒啥說的,就是他兒孫日後良心老沉。」

  他這是替他兒子們在說話。

  他的大兒子孫懷玉聽著太刺耳,啐他一口說:「誰掐得動你?真有那心去使耗子藥唄。」

  孫克賢接著嘮叨:「他就是有那心也沒那膽呀,有那膽也捨不得呀。他是廢物囊踹,捨不得藥死自個。捨不得那五斤白麵呀!」

  孫懷玉一聽,膩歪壞了。孫克賢知道孫懷玉一直藏著五斤白麵,要到最難的時候才吃。孫克賢老伴快不行的時候,孫懷玉和他媳婦說:「不中咱用那白麵給媽攪碗湯吧?」他母親一下子就睜開眼,坐起來,說她好著呢,就象他們這樣五斤面都存不下的敗家子,攪了麵湯她給它潑地上。那天半夜,母親就去了。

  孫克賢一輩子尖臉高鼻,現在臉腫成了羅漢,兩眼一條縫,鼻子也平了。他見兒媳婦真把面拿出來,背著兒子要給他攪麵湯,他用手抓住面口袋的口子。三個孫兒孫女都不出門了,以為馬上能喝上麵湯,兒媳轟他們:「麵湯是給你爺喝的。看你爺腫得,一手指捺下去,到下午還見個坑在那臉上呢。」

  孫兒孫女們懂事地都站起來,躲出去,叫他們爺爺心安神定地喝湯。

  孫克賢笑笑說:「別攪湯了。我喝不下。」

  兒媳說:「還玉下地去了。」

  孫克賢脖子一梗:「我怕他個龜孫!我是真喝不下。就想喝碗酸湯。」

  兒媳為難地在廚房裡打轉,酸紅薯葉早掏完了。兒媳又轉到村裡,轉到街上,回到家手裡拿著用頭巾兜的白土,告訴公公,好多人家都說這東西烙餅吃著不賴。孫克賢的兒媳把白土和上水,揉了揉,揉不熟,她叫小兒子回來給她摔。小兒子前幾年還玩尿泥,把白土摔得又韌又光。她學著村裡人把白土捍開,捍成一張餅,放在鍋上烙。幸虧還玉落後,她家的大鐵鍋才沒獻出去煉鋼,不然也得象其他人家一樣另置新的。食堂在去年底散夥,她家也去哄搶伙房的廚具,但什麼也沒搶到。

  她把鍋在灶上慢慢轉,這白土的烙餅也看不出生熟,也聞不出焦沒焦。孫克賢在窯洞裡問:「做啥呢?恁香!」

  「還不知做熟做不熟。」兒媳答道。

  「香了就熟了。四二年我吃過那東西。」

  「咋不黃呢?」

  「它不是面,黃啥?」

  等第一張餅烙出來,三個孩子都回來了,無光了多日的眼睛全滋潤起來。孫懷玉這時從地裡回來,帶回一把鍋盔草。草才冒頭,已叫村裡人吃光了。他看看孩子們,又看看鍋裡白得可怕的烙餅,問他媳婦:"咱敢吃這不?"

  "敢吃!"他爹在窯洞裡面答他。

  媳婦說:"都吃哩。就這一點還是跟人借的,明天我去弄了,還得還人哩。"

  她一邊說一邊就來提溜鍋裡的餅。剛把餅拎起來,她「哎呀」叫了一聲,餅落在了地上。孫懷玉看她甩著手,呲牙咧嘴。

  "手叫它燒了。比炭還燙!"媳婦說。

  孫懷玉把她媳婦的手一下捺在水缸裡。等拔出手來,手指上兩個琉璃大泡。媳婦苦臉笑道:"忘了!他們告訴我,這土是做啥耐火磚的,可吸熱,不敢用手抓!"

  這天午飯一家人圍坐在一塊,吃著白土烙餅。白土裡有鹽鹼,烙熟後香噴噴的,孩子們吃了一塊還想吃第二塊。還玉媳婦不叫他們吃了,說看明天屙出屙不出再吃。她見孫克賢抖得厲害的手伸向下一塊餅,吞吐著說:「敢吃那麼多呀,爹?」

  他不理她,只管撕下餅往嘴裡填,吞咽的聲音很大。吃完第二塊餅他說:「這東西吃著是不賴。」

  第二天天不明,懷玉媳婦和史屯一群媳婦上路了。離史屯十來裡地修建了一座耐火材料廠,那裡堆著山一樣的白土。她們翻過牆頭,用兩手扒拉,把帶來的糧食口袋灌滿,扔出牆去,再一個拉一個地翻出牆來。一袋白土比一袋糧食重多了,她們到下午才把偷回的白土扛到家。路上有一個新媳婦走著走著坐下了,說她得歇口氣再走。等她們回到家才想起,新媳婦一直沒跟上。晚上她的新姑爺把她背了回來,已經沒氣了。

  各家都飄出烙白土餅的香氣。孩子們高興了,象過去年景好的時候吃油饃一樣,拿著白土烙餅到街上吃。狗們過來,他們便賞狗幾口。吃了一陣子,各家茅房都不臭了。所有的媽都把孩子擱在膝蓋上,扒下褲子,用扁樹棍捅進去掏。孩子們一掙一鬧,她們就吼叫或者在那些屁股上拍幾巴掌:「不叫掏就跟孫芙蓉的爺一樣憋死!」

  孫芙蓉是孫克賢的孫女。

  孫克賢的肚皮叫白土烙餅撐成了一面鼓,硬硬的,一碰就碰出鼓點子。開始孫懷玉要給他掏,他不叫掏。第二天他叫掏了,掏過肚子還是一面大鼓。孫懷玉把他用獨輪車推到公社衛生所,衛生所在他肚子上敲一陣鼓之後說:「得往縣裡送。」

  孫克賢說:「別送了,沒事,叫我好好放倆屁就行。那東西吃著不賴,要擱點油就好了,屙著就會這麼費氣了。」

  公社衛生所的衛生員用肥皂水給他灌腸。灌了湯在他肚子上捺、擠。孫克賢成了叫驢,叫得地動天驚。叫了一個多小時,他死了。

  孫懷玉回到家就把五斤白麵找出來,扔在桌上,大罵他媳婦,叫她立刻給做熟。他媳婦哭哭啼啼的,把面倒進盆裡,端到廚房去。他馬上又追進廚房,說他一口不吃,全叫孩子們吃。

  媳婦說:「你不吃,你幹活兒哪兒來的力氣呢?」

  「五斤面叫我一人吃還不夠呢!」孫懷玉兇狠地回她。

  「那你餓死,俺娘幾個也是慢慢跟你去的。」她又把面往面口袋裡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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