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三二


  一個侏儒媳婦對丈夫說:「咱帶的糕呢?拿水泡泡,喂咱娃子,看他吃不吃。」

  「我這兒帶的有小米,生上火,煮點米湯。」

  「人家媽還給留了糖呢。」

  侏儒們不久就把灶搭起來,水也汲來了,柴也砍來了。

  葡萄想,啥也不用給他們說了。挺是有福的,上百個人拿他當寶貝哩。雖然是些半截子人,心都是整個的。

  還回到冬天。孫懷清看出了葡萄的身孕。她腳踩住窯壁的腳蹬往下下,他一眼就看出她懷上了。少說有四、五個月了。她把一盆漿麵條擱在小桌上,揭下頭上的圍巾,打了打上面的雪。她的動作還是又快又莽撞,楞得很,孫情清看出她是存心的,想不叫人看出她的笨來。

  從那以後,他天天等她開口,把真情告訴他,也把打算告訴他。孩子是孫少勇的,沒有錯了。可葡萄不開口,他沒法子開口。他不開口還有一層顧慮:萬一孩子不是少勇的,把話問出去,兩人全沒了餘地,全沒了面子。有幾次,他吃著飯,聽葡萄扯麻線扯得氣息長了,深了,馬上要睡著了,他想說:孩子,你就和我閨女一樣,啥事不能讓爹給你分擔分擔呢?不然你啥也不懂,活著老難呀!你連懷身孕鬧瞌睡也不懂哩。

  三月這天夜裡,他醒了,聽見貓叫似的小娃啼哭。他想,難怪葡萄給他備下三天乾糧。他披著衣服,摸黑爬上了地窖,走在院子裡,聽那哭聲給掩進母親懷裡,要不就是掩進被窩裡了。他走到葡萄的屋門口,想叫她給他看看他的孫子。腳就是抬不動,嗓子也只出氣不出聲。他耳朵貼在緊鎖住的門縫上,聽娃子的哭聲變成了吭唧,慢慢地,就安寧下來。母親的奶頭讓他安寧了。他在那個門口站著,天在他背後亮起來。

  第二天晚上,葡萄又挎著籃子送飯來了。他看看她臉色,還中,到底年輕結實。她笑嘻嘻地說:「餓壞了吧,爹?吃了兩天冷乾糧。」

  不管她心裡有個什麼打算,她眼下是開心的。添了個男孩還是閨女呢?他喝一口大麥麵湯,裡面摻了玉米茬子。

  他問她是不是地裡野菜吃得差不多了。她回答麥子抽穗了。他說光吃野菜會中?她說還有紅薯面。他叫她甭把糧光讓他吃,他是廢物,還不如家裡的老驢。她說她就好吃紅薯面,甜。

  他就不說話了。喝完大麥麵湯,他把碗擱下,葡萄過來拾碗,腰身松了,胸脯沉得很。他說:「擱那兒吧,爹和你說會兒話。」

  她坐下來,從圍裙上抽出鞋底,手上的線又上下下起來。她的意思是,我聽著呢。

  孫懷清說:「閨女,寡是不好守的。眼都盯著你哩。」

  「盯唄。」

  「咋弄到末了還是有是非。」

  「有唄。」

  「要是非弄啥?是非逼死多少女人,你不知道?」

  葡萄笑起來:「誰也逼不死王葡萄。」

  「一人一條舌頭結起來,都有幾丈長。」

  「那可不是。」

  「舌頭就讓你活不成。」

  「把他美的——讓他們看看我活得成活不成。」

  孫懷清沒話了。葡萄看著一無心事,就是一心一意扯麻線,扎針眼。孫情清住地窯,腳上鞋全是嶄新。一聲娃子啼哭傳進來,窖底下聽象另一個世界。葡萄趕緊站起身,不看二大一眼就上到窖子上頭去了。

  他在地窖裡走了幾十來回,也爬上去。滿天的星星,孩子哭聲聽著多美。他推開兒媳的門時,看見小豆一樣的燈火邊上坐著正餵奶的葡萄。她哪象才做了三天母親的母親,她像是做了幾世的母親,安泰、沉著。連二大站在她面前,都甭想驚擾她給孩子餵奶。

  「爹。」

  「是個小銅腦,」他說,看著娃子的臉蛋,連皺眉吸奶的樣子都象他的二兒子。他眼一下子花了,淚水弄得他什麼也看不清了。往後好了,他想,活一天能有一天陪孫孫過了。只要能陪孩子一年,再把他斃一次,也值。讓幾丈長的舌頭繞去吧,葡萄就是搞破鞋養私生子,只要葡萄認了,誰敢把她怎樣。孫懷清從兒媳葡萄身上抱過吃飽了睡著的孫子,在狹長的窯洞裡走過去走過來,油燈把他的影子投在土牆、土拱拱上。他看著孫子熟睡的臉想,還是葡萄敢做敢當。

  「銅腦回來看過沒有?」

  「他不知道。」

  「他會不知道?!」

  「不用他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少勇一旦和這孩子拉扯起父子關係,把這院子的安全就全毀了,他也就躲不成了。

  那以後他常上到紅薯窖上頭,去抱挺。葡萄從史冬六妗子家要了個狗娃子,拴在大門口。狗娃子才三個月,很把家,半裡路外有人拾糞往這裡走,它就跳著四爪咬。狗娃一咬,他就趕緊下到窖子裡。葡萄每回出門下地,挺就由他照看。冬喜和春喜哥兒倆對葡萄還算照應,葡萄一天跑回家三趟,他倆也不說什麼。

  這天天不亮聽葡萄哄孩子,然後就聽她出門去了。他爬起來,去了趟茅房,聽聽,好象挺不在屋裡。他走到葡萄門口,見門上了鎖。推開個豁子,他把嘴對住那豁子說:挺!我娃子醒了沒?他覺得孩子不在裡頭。葡萄天不亮會把娃子抱哪兒去?是娃子害病了?他在院子裡背著手團團轉,小狗忽然咬起來,他趕緊跑到紅薯窖邊上。小狗還在咬。他知道那人已走近了,慌著下到窖裡。他在窖子底下聽見有人打門,喊:「葡萄嫂子!」

  他聽出是春喜。

  「嫂子,你家驢害病了!」

  他們把老驢借去馱麥子,昨晚沒牽回來。老驢上了歲數,馱了幾天麥子,還不使病了。春喜叫一陣,不叫了。小狗等他走老遠,還是上氣不接下氣地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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