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三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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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勇說:「你說你想咋著?」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又很重,眼睛苦苦的。話不用說全,她全都明白。 葡萄把油膩膩的筷子在桌上劃。桌上一盡黑油泥給劃出圈圈、杠杠。她當然知道他那個「咋著」是問的什麼。他問她:還不結婚肚子再大你咋辦?他還問了一件事:上回你說孩子不是我的,可是真話? 葡萄把羊肉湯一口氣喝下去。少勇看她仰脖子,氣也不喘,喝得「咕咚咕咚」的。他放心了,眼睛也不那麼苦了。她把碗一放,手背在嘴上橫著一抹,說:「孫少勇,娃子真不是你的。」 她眼睛直紮到他心裡。 「是誰的?」 「史冬喜的。」 少勇挨了一棍似的,坐在那裡,等著頭暈眼花慢慢過去。過了半袋煙工夫,他手伸到自己的軍用帆布包裡,拿出兩個鋁飯盒,一個盛豬油,另一個盛砂糖。他把東西往葡萄面前一推,站起身來。他往門外走的時候,葡萄想,這冤家心可是碎了。 少勇從此不再來史屯了。 葡萄在三月份生下了一個男孩。她在自己的窯洞裡疼了兩天一夜,一塊手巾都咬爛了。她知道這事五成死、五成活,只能硬闖一回運氣。疼得更猛的時候她想是活不成了。她摸著扶著爬了起來,身上裹塊褥單就往院子裡蹭。她想去給二大說一聲,萬一不見她送飯,就自己逃生去。天下大著呢,她葡萄不信他非得再挨一回槍斃。她走到窯洞門口,肚子墜脹得她蹲下來,又蹲不下去,象一隻母狗似的大叉著腿半蹲半站。只覺得這個姿式老帶勁,她雙手抱著門框,往下蹲,再撐起一點,再往下蹲。「呼嗵」一下,下面黃水決堤了,連水帶土帶泥沙石頭樹木莊稼血肉性命,滾開一樣燙人地決口子了。她輕輕吭一聲,放開牙關,順勢往泥地上一躺。兩手在腿間一摸,一個圓圓的小腦袋出來了。她托起那小腦袋,翹起兩腿,使勁一努,「哇」的一聲貓叫,全出來了。 她把滑溜溜血腥撲鼻的小東西抱在兩隻手掌裡,一時不時該幹什麼。小東西又是打挺又是蹬腿,差點就叫他滑出去了。她這才想起兩天前預備好的剪子。她血淋淋的往漆黑的窯洞裡挪,摸到床邊的剪子,把小東西和她身體的牽絆給斷開。這是最後一點的牽腸掛肚,剪刀上去,她覺得剪得她冷了一下,疼了一下。 她叫他「挺」。少勇願意他叫這個時興的單字名兒。她不知現在是更疼少勇海是更疼這小東西,心裡又是甜又是恨又是委屈。她把挺擱在床上,床上漫著她的汗和血,還有稠乎的漿漿。啥也看不見,外頭快該亮了吧,雞叫了半晌了。她算了算,挺在她肚裡待了八個月多一點。她想他憋屈死了,叫她那根寬布帶子韌得老不帶勁,早早就出來了。這一想她把挺貼在胸口上,覺著虐待了他,過意不去。挺不哭了,頭歪來歪去,找到了奶頭。 葡萄不知道奶這麼快就下來了。夠三個挺吃的。挺不吃了可咋辦?她一想嚇住了。這是啥意思?要把挺捂死?她可不會捂死她的孩子。那是她想把他給人?葡萄奇怪;她從來沒有好好打算過挺生出來咋辦。連狸子、黃鼠狠那種整天叫人攆得安不了身的生靈都能生養,她也能養。是條命她就能養。她相信人不養天一定養。天讓你生,天就能養。懷那麼一場孕,一個冬天就給她瞞過去了。最難的該過去了。 葡萄就再不讓人進她的窯院。她心裡盼著麥子高,麥子黃,收麥的時候,她就有盼頭了。 村裡人清明上墳的時候,聽見一個小娃的哭聲。好象就在墳院深處。再聽聽,有人說,是鬧春的貓吧?離墳院半裡路,就是王葡萄的窯院。王葡萄回掉了十多個說媒的,都是婦女會的幹部媒婆。上墳的人遠遠看見葡萄在院子門口揀穀種。大家便說做啥媒呀?瞎操心。葡萄會把自己閑著?就是她閑著男人們也捨不得叫她閑著。孫少勇擱著恁肥的窩邊草不吃? 收下麥子後,葡萄在一天清晨出門了。天麻灰色,麻雀剛出林。她挎個籃子,籃子上蓋塊布。籃子裡躺的是挺,他還沒睡醒,讓母親一顛一晃睡得更深了。 葡萄走過一座座水磨,往越來越窄的河谷走。順著河谷往上游去,二十裡山路,就到了那個矮廟。 她在離矮廟外頭的林子裡坐下來,揭開蓋籃子的布。挺睡得真好,閉上眼睛就是個小少勇。就是少勇想事的樣子。他眼睛是葡萄的,眼皮子寬寬裕裕,雙眼皮整整齊齊。籃子一頭還擱著兩斤砂糖和一盒豬油,飯盒下壓著兩塊銀元,是分財產時分的。 太陽快要升起了。葡萄解開衣服,把挺抱起來。他吃奶吃得可有勁。這個春天短糧,家家都搭著吃點野菜、柿糖饃。也有幾家扛不住的,去城裡討飯了。葡萄什麼也不告訴二大,把自己的一口糧省給他吃,自個吃糠面摻鍋盔菜。就吃這也發奶,她一身血肉,一腔五臟都能化了化成奶似的,整天冒個不停,五月了她還得穿厚夾襖。 才兩個多月的挺長得象個小鬚眉漢子。她從來沒見過兩個月的孩子長得這樣全乎,一頭好頭髮,兩根黑眉毛,指甲一個一個又亮又硬朗。再有三個月,牙齒該出來了。 突然葡萄看見一顆水珠落在挺的臉上。又是一顆。挺皺皺鼻子,不老樂意。她想自己咋哭了呢?這一哭就麻纏了,成了肉骨生死別離了。她狠狠抹一把眼睛。不中,這樣哭下去就走不成了。她惱自己,一直想著娃哭了該咋辦,娃子沒哭,吃得象個小畜牲似的高興,她自己倒哭得收拾不住。孩子吃飽,又睡著了。 她擤把鼻涕,把孩子放回籃子裡,蓋好。她拎著籃子走到矮廟門口,把籃子擱在門檻前。她退回林子裡,眼淚幹了。 侏儒們是太陽兩竿子高的時候到的。葡萄看看一張張臉,好象有幾張是去年沒見過的。他們說著,笑著,不緊不慌地爬上坡來。說山西話的,說陝西話的,說河南河北話的都有。 頭一個看見籃子的是一個侏儒少年。他把布揭開,人往後一蹦。然後兩隻短小的腿就歡蹦亂跳了。他們馬上就把孩子鬧醒了。葡萄聽見挺哭得變了聲,變成了一條她不認識的嗓音。她直想把耳朵堵起來,不然他哭得她淚珠子直落,氣也接不上了。 幾個侏儒媳婦上來,扁扁的侏儒臉上都是疼都是愛。葡萄楞住了。她早知道侏儒喜歡正常孩子,沒想到她們會這麼疼愛孩子。挺很快就不哭了。不一會,侏儒們說:看,笑了,笑了! 一兩百個侏儒忘了上這兒來是祭廟,只把娃子在他們短小的胳膊上抱來傳去。侏儒們的笑聲和人不一樣,聽上去老可怕,不過葡萄聽一會兒就聽慣了。她想自己該不該出去和侏儒們交待一聲。這時一個侏儒說:「叫『挺』,這孩子名字叫挺!」 「你看,一叫你你還知道答應呢!馬上就瞪眼呢!你知道自個兒名字叫挺,是你爸起的名兒,還是你媽起的?……」 侏儒們七嘴八舌地和挺說話。 「瞧你笑得!還蹦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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