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三三


  黃昏葡萄回來,沒聽娃子回來。他全明白了,葡萄把挺給人了。天黑下來,葡萄杆了一碗撈麵條送到窖子下面,跟往常一樣說叫他吃飯。

  他不吱聲,也不動。她把麵條、蒜瓣、辣子一樣一樣從籃裡拿出來,擺在小桌上。她和他不用點燈都能在地窖裡行動,一個動作也不出錯,一個東西也不會碰砸。他還是不吭氣。她找出話來說,說地窯裡比上頭涼快,沒蚊子,有錢再弄點石灰刷刷,就乾爽了。她說東說西,他都一聲不吭。她又去說那老驢,看著是不中了,喂花生餅都不吃。

  他終於開口了。他說:「你把我孩子送給誰了?」

  這回輪著葡萄啞巴了。

  「送給誰了?!你給我要回來!」

  「人家可稀罕他,比在咱這兒享福。」

  「享福、受症咱是一家骨血,死一塊也是美的。你明天就去把他要回來!」

  「爹,咱不說這。」

  「你給了誰家?你不去要我去!我讓他們再斃一回。叫他們剮了我,我都土埋到眉毛的人了,憑啥還活著?」

  「那您又憑啥死呢?」

  他不說話了,她也不說了。然後他聽她站起身,去摸油燈。想想還是不點燈了,油錢也是錢哩。她說:「爹,啥事也不能不吃飯。」

  他聽出她的意思是啥事都過得去,過去了還得好好活。她還年輕,只要幫他躲過這關,生養十個八個都不在話下。他已經躲了一整年,還要躲多久?真象葡萄相信的那樣:什麼人什麼事在史屯都是匆匆一過,這麼多年,誰在史屯留下了?過去了,史屯就還是一樣活人過日子。什麼來了,能躲就躲,躲過了就躲過了。

  孫懷清聽著葡萄兩腳蹬踩著地窖牆壁上去了。她從來不拿什麼主意,動作,腳步裡全是主意。

  第四章

  事情其實發生在收麥之前。怨從那時結下來,只不過是後來暴發的。一個春天沒下雨,河都幹了,史冬喜家的幾畝地又在坡上,都得靠牛拉水去澆。牛是分給冬喜和史修陽兩家的。史修陽得了傷寒,大兒子史利寶得使牛拉他爹去看病。史修陽家的地離河近,對史冬喜家老用牛拉水早憋一堆牢騷。

  收麥那天,春喜和冬喜先去給葡萄收。中午天黑下來,要下雨的樣子,史利寶和媳婦便吵鬧起來,說互助互助,大家公平,憑啥先給葡萄收麥?冬喜讓他倆睜眼看看,葡萄的麥熟得早,不收讓雨打地裡去嗎?

  利寶和他媳婦就瞎磨洋工,收到下午,雨下下來,葡萄家的麥糟塌了一半。過了兩天,該孫家收麥了。春喜也磨洋工,裝鬧肚子,一回一回往河灘上跑著去拉屎。到了冬喜家割麥子那天,利寶媳婦一早就跑到他家窯洞門口,手裡端著一大碗新麥麵湯,邊喝邊說:「冬喜大兄弟,我們家退出互助助啦!你和王葡萄家好好互助去吧,啊?」

  冬喜和春喜加上葡萄,三人都是莊稼好手,不費什麼氣就把麥割了,打了。交糧的時候去孫利寶家拉牛,利寶媳婦不讓拉。

  「牛是分給咱兩家的!」春喜說。

  「對著哩。那時你天天拉水澆地,使的是你家分的那一半牛。現在輪到咱家使了。」

  兩家人就在史修陽家棉花地邊上大鬧起來。利寶三個兄弟全來了,兩個兄弟媳婦一邊跟著罵一邊還小聲打聽,到底是為什麼吵起來的。

  葡萄老遠就看見棉花苗上一大群黑人影你推我搡。那時她還沒把挺送走。她剛剛給挺喂了奶想去鋤鋤自家的蜀黍。罵得越來越惡,一大群小孩子起哄吆喝:「單幹單幹,油饃蒜面,互助互助,光吃紅薯!」人們也沒留心他們在唱些什麼,只管看孫家兄弟和史家兄弟動起拳腳來。

  又脆又亮的童音飄在污穢咒駡之上:「單幹單幹,穿綢穿緞,互助互助,補了又補!……單幹單幹,撈面雞蛋,互助互助,光喝糊糊!……」

  這時從田野小道上跑來的蔡琥珀聽出童謠的內容了,一把拎住一個五歲男孩,問是他爹教的,還是他爺教的。

  「你爹教的!」男孩說,從她手裡逃出去。

  「你個小孬孫,我找你爹說去!」蔡主任指著跑遠的男孩:「誰再唱這個,我讓民兵把他們爹關起來,當壞分子!大老虎!」

  蔡主任不是十分清楚城裡「三反、五反」打老虎是怎麼回事。她只知道又有了新時代的新敵人。新名稱、新敵人就標誌著新時代。作為一名幹部,她得在新時代裡頭。

  蔡主任的到來還是有用的,人們馬上老實了不少,罵的醜話都憋了回去。二十七歲的蔡主任把手一揮,叫大夥都給她解散,都幹活去。人們不老情願地解散了。冬喜和春喜正打得八面威風,也揉揉胳膊,擦擦鼻血收了手。春喜滿地找鞋。他的鞋是新的,打架前他捨不得,脫下擱在一邊。鞋是葡萄給做的。找著鞋一看,春喜都要哭了,葡萄站在棉花地那頭笑著說:「哭!這麼大小子!嫂子再給做!」

  冬喜和春喜只好用葡萄家的三十一歲的老驢送公糧。拉了兩天麥子,老驢趴倒了。

  葡萄把二大的飯送去,就出門去冬喜家。冬喜娘也是三十來歲守寡,膽小多疑,一身虛禮數。他家的窯洞也在史屯西邊,離葡萄家隔著一片柿樹林。葡萄一見老驢便叫他們拉倒,甭請獸醫了,灌藥它也太受症。

  她往地上一蹲,手在老驢背上摸了摸,老驢眼裡有了點光,稀稀拉拉的長眼毛抬起來,又垂下。它把嘴唇往前一伸下巴著地,這樣不必費勁支著腦袋了。

  冬喜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又不知說什麼好。冬喜娘出來了,招呼得殷勤:「沒吃吧?沒吃給你做碗湯喝喝,炒個蘿蔔菜!……」葡萄忙緊著說早就吃過了。冬喜娘又說:「也不進屋喝口水?」葡萄說不喝了,這就把驢牽回去了。她站起來牽老驢。

  冬喜娘看看,搖搖頭,說;「這驢在坡上吃吃草都能倒下。」她的意思別人都明白:可別怪他家把驢使病了。

  葡萄說:「分俺爹財產的時候,誰都不要它,才留下的。」說著話她把韁繩解下來。

  冬喜娘說:「誰伺候得起這驢壽星?天天得吃好的,花生餅就喂了好幾斤。」她的意思人們也都聽懂了:使這老傢伙,我們賠搭進去的可不少。

  可驢一再抬眼看自己的女主人。它沒力氣站起來,眼睛羞愧得很。它和女主人相處了十幾年,她只到它腿高的時候就喂它。後來它上了歲數,她把草鍘得細細的,料拌得均均的。再後來它不咋拉得動車了,她就只讓它拉拉磨。

  冬喜說:「咋把它弄回你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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