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三〇


  他沒說什麼。什麼「知道你有多不容易」之類的話他是說不出口的。什麼「孩子你何苦哩?為我這麼受症」之類的話,說了也沒用,他把葡萄從七歲養大,她有多死心眼別人不知,孫情清還能不知?那天他兩個直打虛的腳踩在窯子壁上掏出的腳蹬上覺得一陣萬念俱灰,他抬起頭,見葡萄臉通紅,兩手緊抓住系在他腰上的繩子,繃緊嘴唇說:"爹,腳可踩實!"他不忍心說什麼了。下到窯底,他喘一陣說:"讓我利索走了不挺美?"他聽她在地窯上邊楞住了。他從那楞怔中聽出她的傷心來,爹這麼不領情。

  他不和她說孫少勇的事。他什麼都明白,她明白他是明白的,話就沒法說了。說那個忘恩負義的王八孽種大義滅親不得好報?說這種叫他們自己老不高興的話弄啥?說好歹他混成了個拿手術刀的,葡萄你嫁他以後不會太虧。這種事葡萄不說穿,他是不能說穿的。就是自己親閨女,男女的事也不能由爹來說穿。傳統還是要的,儘管沒了門面了。他每次只問她自己吃了沒有,別盡省給他了。葡萄總說夠著哩,一畝半地種種,收收,紡花織布去賣賣,夠咱吃了。她說分到的幾棵槐樹可以砍下,做點家俱去賣,攢錢買頭牛,能過得美著哩。

  吃也不是最愁人的。孫情清吃著溫熱的餃子,聽葡萄呼啦呼啦地扯麻線。他給醋嗆了一下,咳起來,傷口震得要裂似的。葡萄擱下鞋底,趕緊給他插背,一手解下頭上的手巾就給他掩嘴。他們說話都是悄聲悄氣,有噴嚏都得忍回去。萬一有人從窯院牆外過,聽見他咳嗽他又得挨一回槍斃。

  平定下來,他也沒胃口吃了。葡萄拿起鞋底,眼睛看著他,想勸他再吃幾個餃子。他突然笑笑,說:「這會中?」

  葡萄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說:這樣躲會中?這能躲多久?躲得了今天,躲得了明天?能保准不鬧個頭疼腦熱,風寒咳嗽?

  葡萄說:"有空再給這窖子挖挖。"

  孫懷清也明白她的意思。葡萄是說:真正愁人的事是沒有的。把紅薯窖再挖大,反正這裡沒別的好,就是土好,任你挖多大多深也塌不了。這就能躲舒服、躲長久了。躲一步是一步,這裡什麼事都發生過:兵荒、糧荒、蟲荒、人荒,躲一躲,就躲過去了。

  葡萄又說:"再買些石灰,給抹抹。"

  孫情清想,那樣就不潮濕了,點盞小燈,也亮些。

  她見二大手摸腰帶,便從自己口袋裡掏出火柴。

  "人外頭都不使火鐮了。"她說。

  地窖裡氧氣不足,火柴擦著又滅。她抬起頭,看看挖得坑窪不平的窖頂。

  "打個氣眼?「

  過了十多天,紅薯窯添了個碗口大的氣口,白天用木板蓋住,上面蓋上土和草。葡萄和泥托坯,想把窯院的欄馬牆加高幾尺。壘牆的時候,她請了冬喜和春喜兄弟倆。她一個年輕寡婦獨住,牆砌高些村裡人都覺得合情合理。春喜十五歲,說話臉紅得象初打鳴的小公雞。成立互助組,是春喜跑來告訴葡萄的。他說俺哥叫我告訴你,咱兩家互助了。第二天冬喜來拉葡萄的老驢去史屯街上賣芝麻,葡萄才明白互助是什麼意思。有時葡萄自己把自家地裡的活做完,春喜跑來,急扯白臉問她咋就單幹把活做完,不讓他和她互助互助。葡萄心想,自從把五十畝地分出去,自己都快閑壞了。種一畝半地也叫種地?葡萄老煩沒活幹的日子,那可把人悶死了。

  葡萄發懶是收穀子的時候。她覺著自己身子老沉,坐下就不想站起,站著就不願走動。這時她夜裡常給肚裡的動靜弄醒,醒了便要跑茅房。謝天謝地,總算能穿厚衣裳了。她用根大布帶子把肚子緊緊纏裹上,裹得人也硬了,腰也彎不下。這時春喜來,就發現葡萄的活全留在地裡等他。有時等著春喜的還有幾張菜饃,一碗蒜面,幾塊烤紅薯。春喜也不那麼拘束了,吃了東西嘴一抹就說:「嫂子,讓我好好給你互助互助!」

  誰也沒發現葡萄的身孕。冬至史屯辦村火,婦女會組織閨女媳婦唱曲子戲,宣傳婚姻自由,有人提出好幾年沒賽秋千了。人們便想起魏老婆兒和王葡萄賽秋千的事。幾個閨女、媳婦約上葡萄去史屯看賽秋千。

  秋千上掛著繡球和彩綢,五十個村的婦女會都選了代表參加比賽。賽秋千的閨女、媳婦全穿上社火的綢羅裙、緞子衫。裙子又髒又破,不過秋千上飛舞起來也好看得很。

  春喜和冬喜都在邊上聳勇葡萄上去,葡萄只說等等。

  一個魏坡的媳婦有三十五六了,上了秋千便喊王葡萄,叫陣說王葡萄在哪兒?站出來!她秋千打得最高,下面人一喝采,她就再鼓勁,再打挺,秋千悠得下面人都吞冷氣。她又叫一聲:王葡萄,敢比不放?她兩腿下蹲,屁股往下猛沉,把自己悠上半天高。她突然「哎喲」一聲,人們一看,她的棉褲落到了腳跟上,接著一根紅褲帶飄揚落下。破爛的羅裙開花了,魏坡媳婦手也算快,沒等人看清什麼就把棉褲提在手裡。她又喊王葡萄,說要比都得比,比比單手。……下面男人都怪聲吆喝起來。

  春喜突然叫起來:「王葡萄在這兒呢!」

  葡萄咬咬牙,說:「比!」

  魏坡媳婦著陸了,說:「單手?」

  「單手!」

  葡萄踏上秋千板,居然身輕如燕。人們都說:漂亮!這才有看頭!不比魏老婆年輕時差!

  魏坡媳婦一手提著褲腰,一手指著快要入雲的葡萄說:「單手!單手!……」

  所有臉都高興得紅亮紅亮。誰也沒看出葡萄現在一個腰身有過去兩個粗。新社會幸福生活把人吃胖了,正常得很。這一帶的人都拿「胖」誇人。人群裡有一張臉白成了紙。大家都在興頭上,瘋得誰也不認識誰,所以孫少勇煞白一張臉站在人堆裡,也沒人留神到。他一下長途車就看見飛天的葡萄,一口氣跑過來,兩手攢拳,腳趾緊抓鞋底,上下牙關死死咬合。他怕自己一失聲叫起來,讓葡萄分心,從半空中摔下來。魏老婆摔死後這麼多年才又有人賽秋千。

  葡萄的身孕已有五個月了,這生壞子還敢和人賽秋千。不僅賽,還賽單手秋千。少勇肩上背了個部隊的帆布包,裡面盛著兩斤煉好裝在鍋飯盒裡的豬板油和兩斤砂糖。他看葡萄兩腳著陸,手鬆開了秋千繩,他上去拉著她就走:「還要命不要?!」

  葡萄想掙開他的手,但一看他臉色,沒太強。他拽著她胳膊一直從人群裡出來,才說:「你死死去!」

  葡萄明白他真心要說的是:你死就罷了,別把我孩子也摔死。

  她甩開他的手就走。大家都去看下一個上秋千的閨女,沒注意葡萄和她二哥在扯什麼皮。人們粗喉大嗓的吆喝也把葡萄的聲音掩住了。葡萄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你拉我幹啥?!」

  一看她還是兩眼發橫眉發直,少勇淚都上來了。他又怕她看見他的淚,自己調頭就往長途汽車站走。果然,葡萄心酥軟下來,跟上他。

  一前一後走了半裡路,少勇進了一家陝西人開的羊肉館子,給他們一人買了一碗羊肉湯,上面撒了一把青翠的香菜。湯從燙到涼,兩人都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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