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二九


  廚房和磨棚都沒葡萄。老驢看看他,站累了似的,換換蹄子,接著嚼草。

  等他再回到堂屋時,發現葡萄正坐在織布機前換梭子。

  他說:"咦,剛去哪兒了?"

  她看看他,臉是冷的,眼睛生得象她剛剛給買進孫家。她說:我能去哪兒。她站起來,彈彈身上的紗頭。

  "出去了?"

  "嗯。"

  他看看她,沒泥沒水的,不象剛從外面回來。但他明明是哪兒都找遍了,也沒見她影子。他上去摟她,她身子一讓。

  "就是那次懷上的?"他還是喜呵呵的:"看你還理不理我,不理我你兒子沒爹了。"他又上去摟她。

  "說啥呢?"葡萄的身子再一次從他懷裡繞出去:"懷啥懷?"她眼睛更生更硬。

  "你逗我吧,我識逗。"他笑嘻嘻的,不和小娃一般見識的樣子。"你說,星期四早上為啥來找我?你是不是來告訴我:我要做爹了?"

  "是又咋著?"

  "是你明天就跟我回去。"

  她不說話,就瞪眼看著他,好象她想聽的話他還沒說出來,她等著。

  "咱有兩間房,生下孩子,也夠住。我算了算,從那回到現在,這孩子有一百來天了。一路上我在想,是個閨女,就叫進,是個兒子,就叫挺。現在興單名兒。"

  她還是沒話,還是等他往她想聽的那句上說。

  他一身濕衣服,到這會兒才覺出涼來。他說:"給我拿塊手巾去,看我濕的。"

  葡萄這時開口了。她說:"孫少勇,你做夢,我啥也沒懷上,就是懷上了也不是你的。

  少勇一下子傻了。

  "走吧。"

  "葡萄,二哥哪兒得罪你了,你嘔這麼大氣?"

  "你就認准我懷上了?"

  "我是醫生."

  "那你能認准我懷上的就是你的?你能和我快活別人就不能?我守寡八年了,閑著也是閑著。"

  孫少勇來了氣性。澆一場大雨,到了她這兒讓她滿口醜話澆得更狠。他負氣地拎起又冷又沉的濕衣裳,往身上一套,就要走。葡萄把一把千縫百納的油布傘扔在他腳邊。

  "葡萄,你心可真硬。"

  "趕上你硬?"

  一聽她就還是為孫懷清的事不繞他。他走回史屯街上,雨下得家家關門閉戶,燈都不點。他走到街上的小客店,好歹是個乾燥地方。不過他一夜沒睡成覺,臭蟲、跳蚤咬得他兩手忙不過來地抓搔。還有滿肚子心事,也不停地咬他。下半夜他乾脆不睡了,敲開掌櫃的門,跟他買了兩包煙一瓶燒酒,抽著喝著,等天明雨住。

  他愛葡萄是突然之間的事。就在她和陶米兒為搶香皂打架的第二天。葡萄在坡池邊挖出黑泥來坑布。她在坡池那邊,他在這邊。他見她把掛到臉上的頭髮用肩頭一蹭,但一動,它又掛下來。他怎麼也想不出話來和她說,連「喲葡萄,是你呀?」或者「葡萄,坑布呐?」那樣的廢話也說不成。他越急越啞,乾脆就想招呼也不打地走了。葡萄是在他要逃的時候發現他的。她居然一時也說不成話。兩人都那樣急啞了。那天夜裡,他躺在土改工作組的男兵們鬧人的呼聲裡,責駡自己,不讓自己去想葡萄。最後他賭了自己的氣,心裡說,好吧好吧,叫你想!你去想!其他什麼也不准想,只去想葡萄、葡萄!他真的就放開了去想,痛快地想了一個多鐘頭,最後睡著了,睡得很香。

  再往後就是磨棚的黃昏,那之後他不再想東想西,全想定了。葡萄得是他的。葡萄和他說了那個琴師,也沒讓他受不了,因為他想不論怎樣,葡萄就得是他孫少勇的。

  這不都安排好了嗎?先是沒了弟弟鐵腦,後是沒了父親孫懷清,葡萄給徹底解放出來,是他的。似乎也是一種高尚的美好的新時代戀愛,孫少勇心裡都要湧出詩了。

  紅薯窯往深裡挖了一丈,又往寬裡出不少。現在孫情清躺乏了,能站起來,扶著地窯的牆挪幾步。葡萄把他藏在屋裡藏了一個多月,到他腿吃得住勁能踩穩紅薯窯的腳踏子了,才把他轉移下去。讓他下窯那天,她用根繩系在他腰上,繩子一頭抓在她手裡,萬一他踩失腳,她能幫著使上勁。一個多月,他在屋裡度生死關,葡萄得點閑就去地窯打洞。她總是夜深人靜趕著老驢把挖出的土馱走,馱到河灘去倒。

  這時的紅薯窯裡能擱張鋪,還能擱張小桌,一把小凳。牆壁挖出棱棱,放上小油燈,軍用水壺,一個盛著乾糧的大碗。

  孫懷清和葡萄平時話很少。最多是她問他傷口疼得好點不.他的回答總是一個「嗯」。

  把他挪到下頭的第二個禮拜,葡萄送下一碗扁食,一碟蒜和醋。她用籃子把吃的擱在裡頭,萬一碰上人,就說她去窯裡拿紅薯。不過她仔細得很,一般都是等各家都睡了才送飯。

  孫情清嘗了兩個扁食,韭菜雞蛋餡。葡萄坐在他旁邊的小凳上,呼啦呼啦扯著納鞋底的線。

  "淡不淡?"她問

  "中。"他答。

  "養的幾隻雞下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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