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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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看,不去看他,就還是那個她拿心肝去愛拿肉去疼的二哥。她一下子明白自己了,小時候她是為了二哥學乖的,二哥是她情哥哥,鐵腦只和她是親同手足罷了。一次十七歲的少勇從學校回來,剛走進村,見一個神婆抱著兩三歲的春喜往河灘走,冬喜媽提把柴刀走在旁邊,不斷停下來,回頭吼一群孩子,不叫他們跟近。少勇問孩子們中的葡萄,是不是春喜得了重病,葡萄說春喜燒了三個禮拜,水都喂不進去了。他又問葡萄,又沒有聽神婆說,要把春喜砍了。葡萄回答說是的。少勇拔腿就追,追到神婆旁邊正聽見小春喜在說話,問他媽這是要帶她去哪裡。他媽哄他說,帶他去趕會。他說:「媽,咱不去河灘。」冬喜媽說先去河灘上洗洗臉,就去趕會。小春喜又說,「媽,不去河灘吧。」神婆問他為啥不去,他說人家老把病孩子往河灘上抱,拿柴刀砍砍,再用石頭砸砸。一看哄不了他,兩人都不敢搭話了。少勇這時已經扯住神婆的衣服,說等等吧,等到明早上再砍吧。神婆把裹在爛棉絮裡的春喜往地上一擱,從春喜媽手理接過柴刀,說那會中?萬一夜裡斷氣,再砍血就濺不到他媽身上,他下回又當偷生鬼來偷生。少勇一頭頂在神婆的肚子上,把她撞翻了個四仰八叉。他抱起春喜就跑,冬喜媽和神婆都追不上他。他跑到街上的小學校,跑進一間教室,從裡面栓上門。冬喜媽和神婆在外面,少勇在裡面,隔著一扇門說話。外頭的說他們要砍的不是春喜,是那個偷生鬼,不叫砍,他去了閻王那兒又不老實,不該他投胎他還來偷生,禍害得一家子以村子不安生。把他砍了,讓血濺濺,他去了就不敢再來偷生了。少勇在門裡說,叫他守著小春喜,夜裡不中了他就去叫她們起來,再砍也不遲。他真的守了春喜一夜。第二天早上,春喜能喝湯了。少勇在那個冬天離開了史屯,說是要去學醫。那時葡萄菜多大?十歲?十一?暗暗地已讓少勇作了她心裡的情哥哥。而壓在她身上的這個男人毀了她心裡秘密的情哥哥。 等少勇做完好事,她冷著臉說:"我和你,就是這一回了。" 少勇以為她不過是說氣頭上的話,想給她幾天工夫把氣性過去,再回來和她說正經話。他走的時候天已大亮,葡萄還赤著身體坐在泥土地上。他說:"還不快穿上,人來了!"他一副逗耍的口氣。她根本沒聽見,就象真給糟塌了一場。 就在孫少勇乘夜裡的火車往史屯去的時候,河灘上的刑場上全是燈火。當然孫少勇不可能看見,他乘的火車不經過那裡。史屯的人也沒看見。周圍五十個村子,沒一個人看見這副繁華夜景。連侏儒們也錯過了這個燈火大出殯。這天白天響了一天的鑼,鐵皮喇叭也叫喊了一天,沒喊出一個人去河灘上認領屍體。周圍村子和城裡的死囚家屬在白天都不願和死囚有關係,誰也不想做敵人的親眷。夜裡十二點之後,他們提著燈籠陸續來了。有的一家來了兩輩人,有的人家四世同堂地來了。 假如這時有一個人走到坡上,站在侏儒們早晨站得的地方,這人會看見無數燈籠從河岸坡地的路上移動下來,彎彎曲曲,延綿不斷,移到河谷底。慢慢地,燈火把河谷漲滿,向上漫去。沒有哭的;老的、少的、中壯年的都一聲不吭地用燈籠去每一個臉上照。才一天,這些熟臉都隔了一百年似的,看著那樣遠,那樣不近人情地冷漠。有年少的認出了父親,剛要哭就被喝住。 假如站在坡頭上的這人耳朵特別靈,他能聽見燈火深處偶爾會有兩句悄悄話。「……鋼筆還插著,沒叫沒收哩!」"「看看留下信沒有?」「媽看一眼行了,咱得埋呀!……」「……少半拉腦袋會中?還是找找吧?」「那能找著?還不打碎了?」「不中,得找。反革命也不能就半拉腦袋!」 「……」 假如這人耐得住河上結成餅子的蚊蟲小咬,他能一直看見燈火明到鳴啼,河下游天空上的啟明星也暗下去。人們就在河灘上刨出幾百個坑來,把使他們蒙羞受辱、並將要連累他們一生的親人們草草埋葬了。 天亮之前,這場燈火輝煌的喪葬結束了。 假如有這麼一個人恰恰在這天夜裡上到坡頭,看見了這個景觀,那麼這個燈火大殯葬就不會完全漏在史外。 要過很多年,這個地方才人有敢來。那個時候日本人年年來欣賞這一帶的牡丹,於是有人把河灘開發出來,種成牡丹園。到那時,假如這天夜裡看燈火大殯葬的旁觀者還活著,他會看到拖拉機在乾涸的河上開動,把幾百座荒墳犁平。 這天市醫院的主刀大夫孫少勇剛上班,走到窗邊去開窗透氣,看見大門口坐著葡萄。孫少勇上班一向從側門進來,所以和葡萄錯過了。他想這生坯子氣性夠長的,三個月才過去。這時都秋涼了。他剛想叫她,她抬起頭來。她知道這是他的窗哩。他做個手勢叫她上來。她搖搖頭。他看她站起身,朝他走近兩步。她走路不象過去那樣帶勁,有一點蠢。他笑笑,說:"你在那兒喝冷風啊?上來吧?" "你下來!"葡萄說。 "我這就要進手術室了。" 她不說什麼,又走回去,坐在傳達室門外的臺階上。她背後看著更蠢些。 "我兩小時就出來。你等著?" 她使勁點頭。 可等他一小時零四十五分做完手術跑到樓下,哪兒也不見葡萄了。他問了問傳達室的收發員,都說沒注意。他看看表,下面還有個小手術,只好回去。葡萄保不准去街上耍了。他第二趟下樓,還是不見葡萄,心裡有些惱她了:生壞子就是生壞子,凡事都不能和她理論。 過了三天,是個禮拜日,孫少勇突然想起葡萄蠢裡蠢氣的步子來。虧你還是醫學院畢業的:你沒看出那是懷孕了嗎? 孫少勇到史屯時天剛黑,讓一場雨澆得裡外透濕。他是從陸軍醫院找了輛熟人的吉普車把他送來的,司機到了史屯街上就得趕回城。沒走兩步,天下起大雨來,他想上街上的誰家借把傘,又不願人看到他回來,就挺著讓雨淋。葡萄家的門沒鎖,他一路喊著就進去了。他跑進葡萄作堂屋的窯洞,不見她人,不過燈是點上的。他脫下當外衣穿的舊軍裝,泡透了雨有三斤重。他往織布機前的凳子上一坐,看葡萄正織一塊白底藍條的布。是織的褥單。沒坐一分鐘,他站起來,朝隔壁的窯走。一邊走一邊叫喚:「葡萄!看你跟我躲貓兒!……」他聽見自己的話音都喜得打呵呵。 葡萄睡覺的窯洞也空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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