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二五


  葡萄守了一會,太陽光從坡頂上露出來。她見二大的胸口有了一絲起伏。她把嘴湊近了喊:"爹,爹,是葡萄!……"

  這回她看見他的眼睛了,裡面的光很弱,葡萄不知它能亮多久。不管怎樣,她還是把他背起來,背到葦子最深的地方,又拔了些幹葦草給他嚴實。一會收屍的人來,就是有人留心,也以為二大的屍首已經先給收了。她從葦子裡出來又聽見了哼哼。她走回去,一個一個地看,萬一還有沒咽氣的呢。她找著了那個哼哼的人,是個三十幾歲的漢子,人高馬大,身上還掛個長命鎖。見了葡萄,他吭吭得更緊。葡萄想拉他,他渾身沒一塊沒一塊好肉,她不知打那裡下手去拉。她數了數,連先打的帶後補的,他一人獨吃七顆子彈,還咽不了氣。漢子是魏坡的,鬼子來的那年,下鄉來買糧,他賣了兩百斤小麥給鬼子,發現鬼子給的價比集上還高一點,就到處攛掇村裡人把糧賣給鬼子。後來他自己還能從中間拿點回扣,添置了幾畝地。

  他又吭吭一聲,她看他眼光落在腳上。腳頭是塊大卵石,他什麼意思?叫她用石頭來一下,別叫他咽氣咽那麼受症?她把石頭搬起來,他眼一下鼓出來,露出整個的大眼白。她明白了,他不想讓這條命拉倒,他想讓她也救救他。她想想,太為難了。她還不知救不救得下自己公爹呢。

  葡萄走開幾步,他還哼哼。鷂鷹越飛越低,黑影子投下來,飄過來刮過去。它們要下來把他也當一塊死肉啄,那可是夠他受症的。她管不了那麼多,硬著心走了。

  葡萄跑回村就見婦女會主任蔡琥珀站在她窯門口。蔡琥珀也是個英雄寡婦,做了幾年秘密老八,現在回村子當幹部了。蔡琥珀說:「葡萄,咋又不去開會?」

  「又開會?」葡萄說。

  「咋叫又開會?」

  「可不是又開會。」

  「今天是大事兒,葡萄你一定要積極發言。剛才聽見打鑼喊喇叭了嗎?」

  「沒。」

  「你不知道哇?」

  「知道啥?」

  「哎呀!今兒一早就在河灘刑場上執行槍決啦!你公公孫懷清叫人民政府給斃了!」

  「斃唄。」

  「那對你這個翻身女奴隸,不是個大喜事嗎?好賴給大家發兩句言。」

  「發唄。」

  葡萄說著鑽進茅房,頭露在牆上頭,把褲帶解下搭在脖子上,叫蔡琥珀先走,她解了手就跟上。

  外面的鐵皮喇叭還在叫人收屍,鑼聲和過去催糧催稅催丁一模一樣。聽蔡琥珀又和另外的人招呼上了,她趕緊把褲帶系上,騎著茅坑站著,聽她們說話聲遠去了才走出來。她抓了兩把白麵打了點甜燙,裡面散了些雞蛋花兒,又把湯灌進少勇給她的軍用行軍壺。她出門四面看看,人都去開會了。她跑回河灘,在葦子裡貓腰走一兩裡,才找著了孫懷清。

  她把湯喂下去,對孫二大說:爹,你在這兒躺著,甭吭聲,甭動撣,天一黑我就來接你。

  二大眼皮一低,是點頭的意思。她把附近的葦子扶了扶,讓人一眼看不出有人進去過。

  她走出來,突然不動了:上百個侏儒站在河兩邊的坡頭上,看著河灘上的屍首。她和他們遠遠地對看一會,就走到那個人高馬大身中七槍的小夥子跟前。他已經咽氣了。眼睛鼓得老大,眼仁晶亮,幾隻鷂鷹盤飛的影子投在他眼珠上。她用手掌把他眼皮子抹了一把,看看,他臉沒那麼嚇人了,才站起身。走著走著,看見老難看的眼睛,她就替他們合上。

  侏儒們站在高處,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看著葡萄走走停停,站站蹲蹲,把一雙雙眼合上。

  一個侏儒漢子叫道:喂,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葡萄站下了,問道:「咋?」

  侏儒漢子沒話了。

  葡萄反問:「你們是幹啥的?」

  一個侏儒媳婦說:「來祭廟的。」

  葡萄這才明白那座矬子廟原來是他們的。

  「你們從外鄉來?」

  「哪鄉的都有。哪鄉都在殺人。」一個侏儒小夥說。

  「你們常來祭廟?」

  「一年來一回。」

  他們目送她順著河灘走下去。葡萄替死了的人合上眼,這讓他們覺著她奇怪。她跟其他長正常個頭的人不太一樣。侏儒們對正常人的事不管不問,有時見他們殺得太慘烈了,不由會生出一種陰暗的愉悅或者陰暗的可憐之心。今天他們看見了葡萄的行動,納悶她怎麼也像個逍遙的局外人,對這一片沙戳所留下的殘局,懷有憐憫也懷有嫌棄。在侏儒們眼裡,葡萄高大完美、拖著兩條辮子的背影漸漸下坡,走遠。開始還剩個上半身,然後就只剩個頭頂。再一會兒,他們只能看見那大風車,空空地轉著。

  人們在孫家的窯院開完會,黃腔走板地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走上臺階,一群孩子們從各家拿了破銅盆、破罐子敲著跑著:都去收屍啦!不收今夜裡屍首全站起來上你家來吃蒜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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