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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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琥珀拎住一個男孩說:"看我不叫你爹揍你!再敢胡喊!" 另外的孩子們馬屁精似的,說:"主任主任,王葡萄把孫二爺埋了,正燒紙呢!" 蔡琥珀想,難怪葡萄沒來開會。 墳院離葡萄家不遠,上個坡坎就是。還離著一裡路,蔡琥珀就聽見葡萄的哭喪聲音。這個王葡萄又落後上了,被槍斃的地主匪霸公公還不悄悄一埋拉倒,她還真敢大哭大嚎。趕到墳院時,已經有幾個老婆兒圍在葡萄邊上,陪著抹淚。葡萄穿一件白布衫子,頭上披著麻,跪扒在一個新墳前頭。墳前立了塊木牌,上頭貼了張孫二大的長圓臉相片。旁邊全是燒成灰的紙人紙馬,是用彩色紙折成的。那些彩紙一看就是從哪扯的標語。 幾個老婆兒一邊用圍裙擦紅爛的眼睛,一邊說:"孫懷清那人是不賴。" 蔡琥珀對老婆兒們說:"馬上開全村大會了,都回去吧,啊?" 老婆兒們不搭理她,還是陪葡萄流淚。 "王葡萄,看你這點兒覺悟!哭哭就行了,你還沒完了!"蔡主任說著便上來拉葡萄,兩手插到她胳肢窩下,葡萄一強,她兩手水濕.葡萄哭得渾身大汗,剛從井裡撈上來似的。 蔡主任問:「葡萄,我咋沒見你搬屍首呢?」 葡萄回答:那我也沒見你。 "你一人搬的?「 "還有他兒子。" 蔡琥珀四處看看:"孫少勇回來啦?" "又走了。回去開刀去啦。"葡萄擤把鼻涕,手指頭往鞋底上一抹。 "你看人家孫少勇到底是覺悟高,人家就不在這兒哭他的匪霸老子。" 葡萄沒等蔡主任說完,挪了挪膝蓋,跪舒服了,「哇」的一聲又呼天搶地起來。 蔡琥珀氣得直跺腳,上來又要拉。葡萄的手被她從後面逮住,往後面一拽,拽得可不帶勁。小衫子粘在身上,她上身下身往兩頭使勁,肚子就從衫子下露出來。 "拽啥呀,我沒哭完哩!" "開會去!"蔡主任不放手,"死個敵人你有啥哭頭?!王葡萄我看你也成半個反革命了!" 村裡的民兵來了,都提著大刀片紅櫻槍。幾個老婆兒一看,可別惹他們。她們顛著小腳一會就走沒了。民兵們看見蔡主任把王葡萄倒著拖,王葡萄兩腳不肯跟上,衫子和褲子分家就越分越遠。一眨眼功夫,葡萄一對奶露了出來,又白又宣乎,兩顆奶頭紅豔豔的,象兩個蒸得很漂亮的棗饃。王葡萄滿嘴的唾沫、黃土、髒話,躺在地上胡亂打拳。 蔡主任對民兵們喊:"你們楞啥哩?還不捺住她!" 民兵們上來八隻手,總算把葡萄制住了。過後的好一陣,他們一不留神腦子裡就有王葡萄兩個白白的棗饃,不吃光看看都美。 當天夜裡,葡萄把公公孫懷清背回她窯裡。孫懷清人事不醒,身體也沒多少熱乎氣。她知道他流出去的血太多,救不救得回來得看他命硬不硬。她把白天買回的羊奶喂給二大,一多半都從他嘴角流出來了。下半夜,她騎上老驢跑到賀鎮,敲開蘭桂家的門,問她討雲南白藥。蘭桂的男人半通中醫,家裡備有各種急救止血的藥品。她隨口說自己崩漏,回回都靠白藥止血。 她替二大洗了傷,敷上白藥,纏好繃帶,雞打鳴了。她想二大在這裡是甭想藏住的。這陣子村裡人高興,慶賀這個慶賀那個,社火一個接一個。人一高興起來串門兒也串得勤,天天都有閨女、媳婦來找葡萄一塊開會,一塊看社火。不單人高興,狗也扭屁股甩尾巴到處走動,狗一走動孩子們就跟來了。 天亮時葡萄把一張鋪安在了紅薯窯裡。陶米兒的紅薯窯挖得漂亮,擱一張鋪不嫌擠。但她怎麼也沒法把二大背到窯裡去。窯口又深又窄,只能下一個人,葡萄想,只有一個辦法,等二大傷好些,由他自己下去。得多少日子他傷才能好呢?葡萄覺著自己這回可愁死了。她長到二十一歲,頭一次知道愁。 她從紅薯窯上來,回到屋裡,見二大睜著眼睛,那副拖不動的目光慢慢走到葡萄臉上。 "爹好些?「 她趕緊又把羊奶湊到他嘴邊。他死白的嘴動動,想笑笑,又攢不足那麼多勁,把灰白的眼皮耷拉一下。這回是他在跟她鞠躬了。 葡萄見這回羊奶都給喝下去了,沒漏什麼,高興得用手掌替二大擦嘴。想想還是該去打些水來,給他擦把臉。一面囑咐他睡,一面就拿了銅盆往窯洞外面走,還沒出門,聽見有人喊:"葡萄!葡萄是我!" 葡萄抓起窗臺上的鎖,就來拉門。 叫門的人又喊:"葡萄,我進來啦?" 葡萄這才聽出是孫少勇。她摸摸自己胸口,胸口揣了面鼓似的。她說:"是二哥呀!等我來給你開門。" 她一抬頭,見少勇已從臺階上下來了。他是從矮門上翻過來的。幸好翻過來的是他,是個其他誰,二大又得死一回。 孫少勇往屋裡走,葡萄「啪嗒」一下關上門栓,把鎖套進去,一推,銅鎖鎖上了。她的手一向主意大,常常是把事做下了,她的腦子還不太明白她的手早就先拿了主意。她鎖上門,腦子還在想:咦,你連少勇也信不過?原來她葡萄是頭一個信不過少勇。 "你要去哪兒?"少勇看她一身孝衣。 "去看看咱爹的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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