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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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唉。咱中國現在解放了,是勞動人民的國家,勞動人民就是受苦人,窮人。受苦人有多少呢?一百人裡頭,九十三個是受苦人。受苦人老苦老苦啊,幾輩子受苦,公道不公道?不公道是不是?葡萄點點頭:那咱爹老苦啊,一天干十四個時辰的活哩!……葡萄別打岔,你以後是支援軍醫生的媳婦。志願軍是工農子弟兵,都是窮人的兒子、兄弟,他們專門包打不平,替窮人行公道。把不公道的世界毀了,這就是革命。我是個革命軍人,你是個革命軍人家屬,就得和革命站一堆兒,現在還明白嗎? 葡萄嘴慢慢張開了,但她還是點點頭。少勇的意思就是你打我我打你唄,你說你革命、我說我革命唄。少勇親親葡萄的臉蛋:「好葡萄,道理都明白,到底讀點書,寫倆字兒。孫懷清誰也救不下,他活不成了。」 「你說啥?!」 「他是反革命啊!」 「你們說他反革命,他就反革命啦?」 「大夥都說……」 「就算他反革命,他把誰家孩子扔井裡了?他睡了誰家媳婦了?他給誰家鍋裡下毒了?」 「反革命比那些罪過大!」 葡萄不吱聲了。她老願意和少勇站一塊兒,她願意聽少勇說她懂道理。可她心裡懂不了這個道理。就是二大有錯處,他有頭落地的錯處?她要是能想明白該多好。不然和少勇一塊各想各的,可不帶勁。 「把咱爹槍斃了,天下就公道了?」 「不槍斃就更不公道。」 少勇回醫院去以後,葡萄迷迷糊糊睡著,外頭鳥叫時她猛地睜開眼,心裡好悲涼:二大要去了,這回真要去了。 半夜有人看見幾輛大卡車裝滿人往城外開去。第二天城裡貼出佈告,說是鎮壓掉一批匪霸、反革命、惡霸地主。到處敲鑼打鼓,志願軍打勝仗了。 史屯人沒有趕上看行刑現場。因為裡面有不少死囚是熟人,所以老人們不准晚輩去河灘上看屍首。 看到行刑的就是一群侏儒。侏儒們是從外鄉來的,專門祭拜他們的一個宗廟,那是一座齊人頭高的廟宇,在河上游十五裡的地方。那裡人跡稀少,野獸出沒,偶爾有人去那裡覓草藥,看見一座矬子廟宇,象個玩俱似的,都心裡納悶,但這裡很少有太平日子讓人閑下心去琢磨不相干的景物,所以人們只知道河上游有座怪廟,不知敬的是什麼神。也從來沒有人蹲著或爬著進到廟裡,看看侏儒的菩薩什麼模樣。 葡萄這一夜聽見狗怪聲怪氣地低吼高吟,就睡不著了。她走到院子裡,看見不遠處的墳院裡飄著幽藍的火苗,鬼們今夜熱鬧著呢。孫家大院改成農會之後,她分到了一個小窯院,有三間北房,一間廚房,一個紅薯窯和一個磨棚。這個窯原來是陶米兒住的,她嫁走之後就空閒著,窯洞的牆上、拱頂上貼滿年畫和小學生的彩筆劃,都是年年過年時大家贈給英雄寡婦的禮。窯洞內外都收拾得光生漂亮,陶米兒過日子還是把好手。葡萄在院子中央的桐樹下坐著,一面聽狗們你一聲我一聲地哭。四百多家人有三百家養狗,倒沒有把誰叫醒。 就在狗們幹嚎時,出了城的大卡車正朝史屯開來。一路不打大燈,不捺喇叭,神不知鬼不覺到了河灘上。天色擦白,公雞全啼叫起來。這是人們睡得最後一點踏實覺,很快就要醒來了。 順著十八盤風車往河上游走,走五六裡路就到了那片河灘地。河水從幾塊石頭裡擠過,變得又窄又急,河灘是旱掉的河床,上面盡是石頭,石縫裡長著雜樹,再就是密密的葦草。葡萄和大卡車幾乎同時到達。她臥進葦子叢裡,一點點向前爬。爬了五、六十步遠,看見一大群腿過來了。有的走不動了,跌下去,就給跪著拖到到水邊上。 天又亮了一點,河水裡有了朝霞的紅色。雄雞一個比一個唱得好,唱得亮,唱得象幾千年沒打過仗沒殺過人一樣。雄雞們能把鬼也唱走的。 五十個村子上千隻雄雞一塊唱起來,河水越來越好看,跟化了的金子一樣。雄雞突然都不唱了,有些沒刹住聲地「呃」的一下噎住——槍聲響起來。 葡萄趴在那裡,從葦子縫裡看見腿們矮下去,後來就是一大片腳板了。槍聲不斷地響,「砰、砰、啪、啪」,每一響她的心、肝、膽都一陣亂撞。再看河水,開了紅染坊,把早晨的霞光比得暗下去。 太陽升起的時候,史屯響起鑼聲。周圍五十個村都響起鑼聲。五十個村都有鐵皮喇叭在叫喊:「都去農會啦,看佈告!誰家家屬被槍斃了,去河灘上認領屍首!沒人認的,明一早全部集體埋了!……」 葡萄聽到鑼聲就往河上游跑。來收屍的只有她一個人。孫懷清是臉朝地栽倒的,但憑著脊樑,葡萄在上百屍首裡也一眼就認出了他。他身上還是那件淺灰舊袍子,裡面的棉絮給抽掉了。槍是從背後打來的,奇怪得很,他身上幾乎沒染什麼血。每個屍首都綁有一塊牌子在背後,上頭寫的有名有姓。這些牌子是為公審大會做的,臨時決定不開公審會了,提前一天半執行槍決…… 葡萄聽見哪兒有人哼哼。她望過去,哼哼又沒了。她把孫二大的一隻鞋拾回來,給他套上。突然,那腳動了動。她趕緊把手放到孫二大的鼻子下,還有氣哩! 「爹!爹!」 孫懷清的喉嚨的呼嚕呼嚕地響,響不出一個字來。他其實是看見葡萄了,但眼睜得太細,葡萄以為他還閉著眼。 葡萄馬上撕開他的袍子,用嘴一咬,一縷布就扯下來了。她看那槍傷就在他左奶頭下面,沒打死他真是奇事。血開鍋似的從那翻開皮肉裡往外咕嘟,她先把那樓布壓上去,壓了一陣子,把自己細布衫子裡面的圍兜兜扯下來,又撕又咬,連繡花的硬綁地方都讓她撕咬開了。好歹她把二大的傷裹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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