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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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政委辦公室,把一張紙從門縫塞進去。那是他從三點一刻開始寫的一份反省書,裡頭把他自己罵得惡著呢。他在反省書最後一段說:「堅決支持政府鎮壓惡霸地主、暴動首領孫懷清,本人主張對孫懷清儘早執行槍決。」 史屯人知道孫二大要被送回來槍決是監嘯發生的第三天。史屯離城遠,有一大片河灘地,做刑場可是不賴。自古以來,一殺土匪那裡就是刑場。打孽打得最惡的時候,勝的一家也把敗手推到這河灘上殺。國民黨二七年五月在那裡一下斃了上百共產黨,洛城破時日本人也在那兒活埋過國民黨十四軍的將士。河灘兩岸都是坡地,觀看行刑可帶勁。給帶到河灘刑場上槍斃砍頭的都是好漢,共產黨說:共產黨員是殺不完的!十八年後又是一個共產黨!國民黨將士也不賴,對日本鬼喊:我操死你東陽祖宗!歷代土匪都說: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二十年後老子又來啦! 葡萄見過一大片人頭長在河灘上,下半身埋土裡。那年她十三歲。再往前,她見過十八條屍首讓老鴰叼得全是血窯隆,又讓狼撕扯得滿地花花綠綠的腸子。那年她十一。還往前些,她見過打孽的勝家把敗家綁去宰,那年她八歲。每次她都不是和村裡人一塊到河灘坡上去看。她一個人悄悄下到葦子叢裡,要不就是雜樹林裡,趴伏成一個小老鱉,看那些腿先站,後跪,末了倒在血裡。那次她趴在葦子裡,見一大群腿銬著大鐐就站在她旁邊。她聽見那些人喊: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但那些腿的膝頭都是軟的,撐不直,還打顫。有時槍斃完了,帶槍的全走了,她見一些孩子們的腿溜進刑場,找地上的子彈殼。 葡萄在鋤麥,聽舅家閨女蘭桂叫她。舅死了後蘭桂嫁到不遠的賀鎮,她們那裡的匪霸也要押到史屯的刑場來殺。她叫著葡萄葡萄,你知不知道?葡萄直起腰,見她跑一頭汗,問知道啥。蘭桂說,俺姑父要槍斃哩!葡萄手裡拄的鋤把一下子倒下去。一年半前,她和孫少勇把六百三十塊光洋交出去,工作隊給史屯人都分了分,不是就沒二大啥事了?咋會還槍斃?她想問蘭桂哪聽來的風兒,可嘴動幾下沒聲出來。她跑回家,不理蘭桂跟在她身後著交代,別跟人說是她說的。 葡萄牽出老驢來就騎上去。騎到城裡太陽已經落山。她摸了一陣路才又摸到陸軍醫院,拴上驢,她也不管警衛叫她「站住」,只管往院裡跑。孫少勇搬個小凳正要去聽報告,見葡萄一身做活兒的舊褲褂,頭上頂了爛草帽站在他門口。 「弄啥?」 「咱上當了!」葡萄一把抱住少勇,哇地哭了。 同屋的張大夫一看這麼個鄉下女人兩腳泥地吊在孫大夫胸口,趕緊從他們身邊繞過去。 「他們要槍斃咱爹!」葡萄一邊嚎啕一邊捶打少勇的肩、背、胸膛。 少勇怕別人聽見,慌手慌腳把她往自己屋裡拖。他把葡萄按在自己鋪上坐穩,又去門口聽了聽,把窗子推上,才走回到她對面,坐在張大夫床上。 葡萄哭個沒完,一邊還說:「把咱爹的光洋分分,把咱爹的地、牲也分分,就這還要槍斃咱爹……」 少勇直跺腳:「可不敢喊,可不敢哭!……」 她一聽更惱更傷心,對著他來了:「你當的是啥官呢?連你爹都救不下?還不如大哥呢!」 少勇上來跪在她面前,手捂住她的嘴:「可不敢,我的姑奶奶!……你讓我想想法子,行不行?…… 葡萄馬上不哭了,問他能有啥法子。他叫她別出聲,讓他好好想想。葡萄安靜了半袋煙的工夫,又催逼他快想。少勇說正想著呢。他怕她哭怕她喊,眼下她要他咋做他就咋做。 又過一會,他小心地問她,能不能叫他聽完重要報告哩再想。葡萄說那會中?那爹就叫人槍斃了!少勇說他一邊聽報告一邊想,葡萄沒法子了,點點頭。 少勇叫了個警衛,把葡萄領到醫院的客房去,又給她拿了他自己的襯衣褲子,讓她湊合換上。客房在醫院外頭的街口,是幾間失修民房,給來隊家屬臨時住宿的。少勇聽報告的兩小時,葡萄就繞著院子裡一口井打轉,小院子清涼安靜,讓她走成了個獸籠子。少勇來的時候她一回頭就是:想出啥法子來了?少勇心想,只要把她這一陣的死心眼糊弄過去,就不會這麼費氣了。他看看小院四個屋都不亮燈,沒有其他家屬,一下高興起來,隨口說還有他想不出的法子。沒等她回過神,葡萄已在他懷裡,一個身子都成了給他的答謝和犒勞。 少勇想,死心眼是死心眼,也好糊弄。他聞到她頭髮裡和身上的汗酸味,甜滋滋的象缺堿的新麥蒸饃。他用下巴上的鬍子在她額上磨,她把臉擠進他胸口,他身上的味道老乾淨,乾淨得都刺鼻。 他們在客房的床上躺下。都是娶過嫁過的人,也都打算要合到一處過,眨眼功夫就粘乎得命也沒了。然後少勇覺出什麼來,用手往葡萄身體下摸摸,褥墊都濡濕了。他把她摟緊。她可是個寶物,能這麼滋潤男人。難怪她手碰碰他就讓他覺出不一樣來。她身上哪一處都那麼通人性,哪一處都給你享盡福份。 他站起來,渾身大汗地開始穿衣服。 葡萄說:「啥辦法?」 少勇不知她在說啥。 「你想出的法子呢?」 少勇叫她等等,讓他抽支煙。他想這個死心眼比他想的可死多了。他摸出煙捲,又摸火柴,動作七老八十的,把話在心裡編過來編過去。 葡萄跳起來,替他點上煙。一動不動瞪著他,等他抽,一口、兩口、三口。他把話編得差不多了,彈彈煙滅,問葡萄,她是不是快成他媳婦了。葡萄說是啊。他問那她聽他的話不聽。嗯,聽。那二哥現在說話,你得好好聽著,不興鬧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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