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二二


  少勇把自己的手帕遞給她擤鼻子,擦眼淚。他對葡萄說:「上我那兒去哭吧,啊?」

  葡萄擦乾眼淚,跟上少勇往裡走。裡頭深著呢,是個老軍閥的宅子,少勇告訴她。她讓後一點,讓他在前頭走。他和她說什麼,就停下來,回過身。村裡兩口子都是這樣走路,少勇心裡又一動一動的。他這時停下下,回身對她說:那是我們外科。看那個大白門兒沒有?手術室,我早上在裡頭剛給人開了刀。

  到了他住的地方。一屋有兩張床,門口的木頭衣架上掛著兩件軍裝。少勇說:張大夫和我一屋。葡萄四面看看,牆上掛著幾張人像,有四個是大鬍子洋人。少勇拿出一個茶缸,把裡頭的牙膏牙刷倒在桌上,拎起暖壺,給葡萄倒了一缸子水。又想起什麼,從床底下摸出個玻璃瓶,裡面盛著紅糖,他往茶缸裡倒了半瓶,用牙刷攪著。剛想和她說說話,她哇的一聲又接著哭上了。死心眼的葡萄啊,哭也是一個心眼哭到底。等茶缸裡的紅糖水都涼了,她才哭完。哭完她說叫了聲二哥,說她該咋辦呢,這下子誰也沒了。

  他也不知說什麼好。葡萄穿一件紅藍格的大布夾襖。開春不久,城裡人都還穿棉。家織的大土織得可細法,葡萄從小就跟他母親學紡花織布,母親後來都織不贏她。她用橡子殼把紗煮成黑的,和白紗一塊織成小碎格子,給他和鐵腦一人縫了件衫子,他去西安上學,穿成渣兒才捨得扔。他那時什麼也沒想,只覺得有個心靈手巧的妹子母親能清閒點。他怎麼會料到她的手不單單巧,摸在他皮肉上能讓他那麼享福。他嘗過城裡女人了。他前頭那個媳婦是城裡小戶的女兒,知書達理,可會寫信,兩人非得分開她才在信裡和他粘乎。葡萄不一樣。葡萄多實惠?手碰碰你都讓你覺著做男人可真美。

  少勇走過去,坐在她身邊,肩膀擠住她的肩,大腿擠住她的腿。她的臉紅紅的,濕濕的,一根銀耳絲顫顫的。他把她的髻一拽,拽散開。葡萄看他一眼,明白他啥意思,他還想重新讓她做閨女。她手很快,一會便梳成兩根辮子,和唱白毛女的女兵一樣。少勇說問他,給二哥做媳婦好不好?他說了這話心裡好緊張。就是當逗樂的話講的他也還是緊張。葡萄轉過臉,看他臉上的逗樂模樣。他經不住她那生坯子眼睛,逗樂裝不下去了,他把臉轉開,腳踢著青磚地縫裡長出的一棵草。葡萄說,好。少勇倒吃了一驚。她這麼直接了當。這樁大事原來可以這樣痛快,這樣不麻煩。他心裡在想,和領導談一談,打個報告,再到哪裡找間房,就把葡萄娶了。他抓起她的手,擱在他臉上。這手真通人性啊,馬上就把那秘密的舒服給了他,給了他全身,給到他命根子上。他想不遠了,很快她能讓他享福享個夠。恐怕是沒個夠的,弟弟鐵腦福份太淺呀。

  這樣想著,外頭響起了號音。開晚飯了,他叫葡萄跟他去食堂吃飯。

  少勇把葡萄帶到院子裡。食堂沒有飯廳,打了飯的人都蹲在地上吃。少勇和葡萄面對面蹲著,一群一群的看護女兵走過來說,有皮厚潑辣的問孫大夫的對象吧?少勇嘿嘿地笑,嘴裡堵著一大口白饃。葡萄見她們全穿著白女毛女兵那樣的軍裝,胸口兩排鈕扣,象母豬奶頭。少勇告訴葡萄,說不定要去朝鮮打大仗哩。葡萄應著,心裡想,怪不得城裡條條街都熱鬧成那樣。又有歌,又有鑼鼓,又有披紅掛彩的人,一卡車一卡車地過來過去。原來是要打大仗。仗越大,熱鬧也就越大,人的精神頭也越大。葡萄不懂得都打些什麼,但她知道過個幾年就得打打,不打是不行的。她從小就懂得看人的腿。腿和腳比人的臉誠實,撒不了謊,臉上撒著謊,腳和腿就會和臉鬧不和。每回打起來,打人也好、打仗也好,連打狼打耗子打蝗蟲打麻雀,那些腿都精神著哩。只要沒啥可打,太平了,那些腿都拖不動,可比臉無精打采多了。

  少勇把葡萄送到火車站時告訴她,在他上前線之前,一定要把她娶過來。火車開動了,他還跟窗子跑。葡萄喊他一聲:「二哥!」

  他看懂她的嘴形了,笑著糾正她:「叫我少勇!」

  她也看懂他的嘴形了,點點頭。但她還是喊:「二哥,你不能不去打呀?」

  後面這句,他看不懂她的嘴形,站下來,光笑著搖頭。

  志願軍打過鴨綠江不久,關在監獄裡的幾百個犯悄悄傳說夜裡帶走的人不是轉移,是槍斃。這天夜裡,再次聽見鐵門打開關上的聲音。又過兩天,一個人起來去牆角的尿桶小便,驚醒了同號的另外一個人,這人是個教過日本人舞九節鞭的武功師傅,平常最沉默,這夜半夢半醒突然發出一聲尖利的長嘯。同號和鄰近的幾個號裡的人幾乎還在夢裡就和上去一塊叫嘯起來。刹那之間,整個監獄五六百犯人全部投入到這個團體長嘯中去。一個警衛向天開了兩槍,嘯聲卻更加慘烈,更加陰森,另外幾個警衛慌了,向天打了一串又一串子彈,監獄的鐵柵欄,玻璃窗都被這嘯聲震的「嘎嘎」響。

  警衛們跑著,喊著:「不許叫!再叫打死你們!」

  可沒有用。因為所有犯人都在一種精神臆症中。就是集體中了夢魘,怎麼也叫不醒。巨大的夢魘纏身呃喉,五六百人叫嘯得聲音龜裂、五臟充血、四肢打挺。叫碎了的聲音帶一股濃腥的血氣,凝結在污濁的夜晚空氣中,後來他們肉體被消滅,還滯留在那裡。

  驚天動地的長嘯已持續了八分鐘。其他警衛們也從營房趕來。不久,駐軍派了五輛大卡車,載著全副武裝的人民軍隊朝這個發出獸嘯的城關監獄趕來。

  只有一個住在城裡的九十歲老人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自言自語:又是監嘯。他小時聽老人們說過監嘯,但他那時的老人也沒和他解釋。只說幾百囚人其實已經靈魂出竅了。後來殺他們,殺的只是他們的肉身,他們的魂魄早飛走了,嘯聲是魂魄從陰界發出的。

  這五、六百人裡,沒叫嘯的只有一個人,孫懷清。他在頭一個人發出嘯聲時就一骨碌坐起。因為他根本沒有睡。他聽著周圍人發出的都不是他們本人的聲音。他在這嘯聲中什麼其他聲音也聽不見了,連槍聲也沒聽見。那嘯聲密密地築起一層層牆,他聽到的是空寂無聲。

  離著四、五裡路,是孫少勇的陸軍區院。孫少勇這夜因為一個特殊的原因沒有睡。他正走在值班室外的走廊上,突然聽見「嘔、啊、呃、噢、鳴」的獸嘯。他想到院子裡去聽真些,走過門廳的鏡子,他見自己一張死人臉。軍帽下,葡萄給他剃短的頭髮根根豎直。

  只有那個九十歲的老先生看了看大座鐘,嘯聲停止在三點一刻。這回監嘯持續了二十五分鐘。三點一刻時,孫少勇已回到了值班室。本來不該他值班,他主動要求代人值班。由於他父親的拖累,他已感覺到在部隊進步很吃力。他得比別人多做少說。他聽遠處的嘶嘯終於停了,槍聲還在零星爆響。後來他聽說了這次不尋常的事件叫作「監嘯」。再後來他從有關精神病理學的書中找到一點推論,說監嘯是人在極度恐懼極度緊張的情況下,潛意識爆發的一次宣洩。這種嘶嘯不受人的生理支配,也不受理性控制,屬￿臆病或神經症現象。但具體的病理根據,卻始終不能被證實。孫少勇軍醫不知道只有他爹孫懷清沒給這次大著魔裹捲進去。他在這一夜值班的八小時裡,抽出一碗煙頭來。早晨他背著兩手走出值班室,頭髮裡帶著藍灰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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